大明宮,含元殿。


    說來可悲,君父新喪,合該舉國悲痛之時,然而就在這座數日前崇康帝還召見群臣大朝的宮殿內,在這國喪之時,殿內卻好似進行一場狂歡一般。


    被崇康帝用十數年的時間,處心積慮、嘔心瀝血才打壓下去的武臣氣息,這一刻氣焰之盛,幾乎要衝破這座含元殿的殿頂。


    新黨諸臣,甚至八大軍機,此刻都隻能靜靜的站在一旁,看一個又一個氣息彪炳狂野的武臣們,或飽含熱淚的對龍椅上的那位新君訴說著這些年的懷念,或憤懣震怒的呐喊著這些年朝廷對邊軍的打壓欺辱。


    他們自言,等待王爺的武王令,已經等了太久。


    原以為這一輩子都等不到了,會在苦寒之地被冷漠的朝廷遺忘,自生自滅……


    卻不想,終於還是等到了武王的召喚!!


    這一刻,這些邊軍大將們一個個仿佛都成了武王最忠誠的死士,隻要一聲武王令下,他們甘願舍生赴死,踏破淩霄,屠盡漫天神佛,將武王送上天帝之位!


    彪炳桀驁之氣,著實令滿朝文臣心驚更擔憂……


    同樣是武勳將門,這一刻,開國功臣一脈,卻沉默的連一句話都沒有。


    他們甚至隻能站在朝班的最後麵……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開國功臣一脈,卻連三年的好時光都沒過到,就再次被打落塵埃。


    甚至,還不如從前……


    一時間,牛繼宗、柳芳、馮唐等人,心如死灰。


    賈琮進殿時,並未走上前,也未讓充當大殿守門將軍的金軍驚動裏麵,隻默默的走到武臣朝班末尾站定,靜靜的觀察。


    牛繼宗等人雖發現了他,卻隻能抱以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而後紛紛搖頭歎息。


    這個時候,雖然都知道賈琮下場多半極慘,可牛繼宗等人也無能為力了,他們自身難保。


    昨夜他們其實都想過和封住他們大營的邊軍大戰一場,可是別說打了,他們將嚴訓了幾個月的士卒拉出來後,那些士卒連和邊軍正麵相對的士氣都沒有。


    看著那群如虎似狼,在九邊苦寒之地熬的兇神惡煞的邊軍,他們手下士卒仿佛在看一個個紅著眼的修羅惡鬼一樣,好像那些邊軍能生撕活剝了他們一般,氣勢上就潰不成軍。


    牛繼宗等人現在還記得,對方不過區區一個邊軍裏的遊擊將軍,連參將都不是,卻用極蔑視高傲的眼神看著他們,好似巴不得他們動手,然後趁機屠滅了他們!


    雖然倍感羞辱,但牛繼宗等人也不得不承認,差距真的太大了……


    所以,為了自家闔族老小,牛繼宗等人終究沒敢妄動。


    不過他們可以苟且偷生,可賈琮卻……


    想想這幾年直接或間接死在賈琮手上的貞元勳臣,牛繼宗等人甚至都不願去想象他的下場……


    唉,令人心灰意冷的世道……


    ……


    皇庭之上,和從來正襟危坐在龍椅上緊繃著臉的崇康帝不同。


    武王很隨意的半側著身子,單手支靠在禦椅扶手上,麵上也帶著淺笑。


    安靜的聆聽殿內的心腹將帥們叫罵了好一陣也沒不耐,隻在賈琮進殿時目光微微凝了凝,不過看賈琮直接走到武勳朝班尾部站定,武王眼中浮過一抹淡淡的笑意,沒多說什麽。


    對於賈琮沉穩不驕狂的性子,他一萬分的滿意!


    又過了稍許,武王感覺差不多了,便輕輕咳嗽了聲。


    隻這一聲,就見方才還讓滿朝文臣心裏厭惡恐懼乃至憤恨的武將丘八們,瞬間閉上了他們恣意的嚎叫謾罵,一個個肅穆直立,目視武王,等待命令。


    正如當年,每逢大戰之前,武王都會召集眾將,允許他們暢所欲言,直抒胸臆,談論戰法,甚至還會分成敵我雙方,在沙盤上展開推衍對戰。


    那個時候,每個人不分身份大小,人人都能暢所欲言,想怎麽打就怎麽說,不必遮掩顧忌。


    但是,當武王出聲後,整個大軍中,便隻能有一個聲音。


    那便是至高無上的武王令!


    這一刻,眾將們仿佛又迴到了從前……


    有些人,甚至因此而熱淚盈眶。


    武王不似崇康帝那般肅穆謹慎,他很從容不迫,輕輕一歎道:“孤也不曾料到,這些年你們竟過的這樣苦……是孤的不是。”


    見眾將一個個神情激蕩,都想說點什麽,武王舉起有些蒼白修長的手擺了擺,道:“罷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罷。萬般罪過,孤……朕,一力擔之!這些年欠發的軍餉,今年一並都補足了。朕的將士,豈能被苛待?”


    邊關眾將,縱然大多頭發都花白了,然此刻聽聞武王之言,卻依舊聊發少年狂,齊齊振臂怒吼狂唿,高喊萬歲!


    聲勢之大,之烈,讓整座含元殿都在顫栗。


    賈琮冷眼旁觀,怎麽看都覺得,這含元殿像是在變成一座大軍帳,而不是談論國朝大事的地方……


    更讓他無語的是,武王這個老“敗家子”,一口氣許出的金銀,就算掏空整座國庫都不夠。


    曆年大乾軍費開支,都將近占四成,這還是朝廷刻意打壓下的結果。


    若是按照武王當年的舊例,軍費開支占六成都不止!


    這一補,至少要補到十四年前!


    要知道層層克扣到邊軍手裏,士卒們能落手二成的都算好的了,就算如此,朝廷還要補八成……


    也就是說,朝廷要支出百萬大軍十年的軍費,至少是四年國庫所有的收入……


    隻看看林清河、吳琦川還要戶部尚書嶽宗昌等人的臉都綠了,就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倒不是說果真拿不出銀子來,天家內庫裏如今堆積著如山般的金銀,都是這二年來,崇康帝抄家抄來的,足有數千萬兩之巨。


    全部拿出來,倒也夠支付得起這筆開支。


    可這些銀子,林清河他們早就惦記上了,眼下就要到了夏汛之時,河工這個吞金巨獸必然鯨吞國庫。


    偏齊魯幽燕之地今年雨水奇少,是大旱之年,千裏赤地之相已經顯露,旱災難以避免……


    原本賑濟災民,軍機處就在指望著天子內庫。


    且此事已經同崇康帝商議過了,天子也已經點了頭……


    災民曆來都是無底洞啊!


    若是將天家內庫的銀子都撥付出去,待賑濟災民之時,朝廷又該去哪籌措那麽多銀子?


    可是……


    事關皇權更迭,新皇的根基便是這百萬邊軍。


    武王要用天子內庫的銀子犒賞三軍,誰能說出一個不字來?


    縱是賈琮,雖然心疼之極,卻也不能說一個不字。


    因為那些本就該給人家戍邊士卒,正如他在大同府所為……


    其實若是花銀子就能收買軍心,便是節儉的崇康帝都不會吝嗇。


    但此事,也隻有武王來施恩,才能達到此刻的效果。


    武王十四載不下龍首原,今日出府下山,將崇康帝攢下的所有家底兒揮霍一空,卻也讓其折損了不少的威望,瞬間滿血複原,甚至更上一層樓。


    此事對賈琮來說,未必是壞事。


    因為這些天恩,是能繼承的。


    縱然會打些折扣,卻也比崇康帝強太多……


    至於銀子方麵,他再想辦法吧。


    此事不可能指望武王了,自古敗家子,少有會斂財的……


    而正當賈琮在思量該如何聚斂起一大筆銀子,以應對國事時,就聽到忽有一將大聲道:“皇上,臣還想求一事,朝廷能否把那勞什子新法給免了,那新法著實害人不淺啊!”


    武王聞言,目光往武勳末班看了眼後,也不理麵色劇變的文臣們,不置可否的笑罵道:“劉煥章,你一個宣府總兵,不好好帶你的兵,亂議什麽朝政?豬鼻子插蔥,你裝的什麽蒜?”


    “哈哈哈!”


    數十邊軍大將放聲大笑起來,那劉煥章被罵也不惱,反而得意洋洋,好似能被武王罵很榮耀一般。


    他這般,自然又引來一陣陣笑罵聲。


    讓人笑了片刻後,劉煥章叫苦道:“王爺……不是,皇上,您不知道啊!您沒出來替咱老弟兄做主前,朝廷裏那些黑了心的,往死裏整治咱們哪。軍費不給足不說,咱自己帶著兒郎們開墾土地屯田種糧,朝廷不說褒讚咱,竟還收稅!!臣種出的那點糧食,還不夠抵稅的,著實讓人生氣!”


    聽至此,林清河著實忍不住了,大聲道:“胡說八道!雖朝廷在九邊亦推行新法,可你們這些帶兵大將們,卻紛紛將名下土地記在各部兵卒名上。朝廷素有優容士卒之良策,每個士卒皆有永業田數額。你們將這些份額霸占了去,還是分文銀子都不曾上交國庫。新君麵前,焉能顛倒黑白?”


    “呸!”


    若是寧則臣尚在,劉煥章或許還忌憚一二。可林清河算老幾?


    他根本不怕,狠狠啐了口後,目露兇光道:“都是你們這些白臉兒奸臣在渾來,卻不知民間百姓都被你們害慘了!你們就想搜刮銀子,還想害死我們這些王爺舊部!京裏那些京營武侯們,一個個都被你們坑殺光了,如今王爺當了皇帝,你還敢說這些,看我不宰了你!”


    說罷,作勢要上前動手。


    林清河唬了一跳,連連退後兩步,腳下卻絆在了吳琦川的腿部,身體登時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見他這樣,劉煥章仰頭大笑,大聲道:“這些害人奸臣真是沒用,也不想想,當著皇上的麵,我老劉怎敢放肆?就唬成那個熊樣兒!”


    其他同樣被壓製了十數年的九邊大將們,見此皆以為痛快,仰頭大笑起來。


    文臣們的臉,卻難看之極。


    斯文掃地,奇恥大辱!!


    國將,不國……


    這時,本就準備站出列的賈琮,看到武王意味深長的看了過來。


    那目光,有鼓勵,有期待……


    他微微頷首,然後徑自出列,在無數人詫異的目光下,賈琮一步步走向狼狽不堪一時竟無人攙扶的林清河,緩緩將他攙扶起來。


    林清河滿麵悲憤羞紅,卻沒想到攙他起身的居然會是賈琮。


    賈琮卻沒有多說什麽,攙扶起林清河後,又轉過身,看著對麵氣焰極盛的武將中,肥頭大耳的劉煥章,沉聲道:“文不治武,武不幹政,此乃太祖鐵律!劉煥章,汝欲行安祿山武夫禍國之舊事耶?”


    賈琮的出列,已經驚掉了無數人的下巴。


    其後他當麵指責甚至是厲斥劉煥章為武夫禍國,更讓滿朝文武嘩然。


    不過,在惋惜這位先帝心腹即將走到終點之餘,文官們又無不大感此言痛快,賈琮之言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如今朝廷的局麵,豈不正是虎豹豺狼當道,武夫禍國嗎?


    文官們大感痛快,然武將們卻無不勃然大怒。


    認出賈琮身份的人更是暴怒,這崇康帝的鷹犬爪牙,皇家走狗,為了維護皇權如同瘋狗一般撕碎了不知多少人,卻不想到了此時他竟還敢狂吠!


    殺機大盛!


    不過就在劉煥章怒發衝冠,要將賈琮撕碎了去喂惡犬時,忽聽到上麵龍椅上又傳來一道咳嗽聲。


    震怒的諸將忙肅然看去,就見武王麵上帶著淡淡的驕傲之色,指著賈琮與諸心腹大將們笑道:“諸位愛卿,這位,便是朕失散多年的皇兒,也是朕的太子。想來許多人都在疑惑,先帝怎會當著軍機大臣的麵,立下遺詔,將大位還與朕。


    便是因為,他知道了朕有一個好皇兒,好太子,能保我大乾江山,萬世不易!


    另外,太後也知此事。”


    “轟!”


    仿佛一顆隕石從天而降掉落在人群中,除卻寥寥數人外,滿朝大臣無論文武,都陷入了瘋狂的震驚中。


    怎麽可能?!


    崇康帝的心腹爪牙,轉眼間,竟成了武王失散多年的兒子,還成了太子?!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離奇之事嗎?


    嘈雜爭論聲大盛,不過原本應該拚死反對,要維護皇家血脈純正的文臣們,此刻在林清河、吳琦川等人的帶領下,雖然無不震驚駭然,但驚駭過後,居然不是厭惡和勸諫,而是難掩的喜色!


    誰又能想到,曾經最讓他們忌憚,更被他們在背地裏咒罵過無數次的人,居然搖身一變,成了他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隻要有人能維持新法,能維持新黨的地位,能維持他們的尊嚴不失,別說是曾經厭惡之人,就是殺父奪妻之仇人,他們也會咬牙認下!


    至於賈琮到底是不是武王的血脈,他們此刻根本不做考慮。


    無論是不是,也無論此事到底是怎樣開的頭,他們都打定主意,必要將此事釘成鐵案!


    所以,雖還未告過太廟,認祖歸宗,卻也不妨林清河他們,紛紛跪下大聲山唿:


    “臣等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賈琮和殿上那位便宜老子對視一眼後,父子二人的目光,又一起落在了武臣身上……


    尤其是賈琮,目光漠然的看著劉煥章。


    他若再敢提什麽新法,妄議朝政,賈琮拿定主意,一定當場斃了他!!


    賈琮要在武王身體還撐得住的這段時間裏,徹底捋順貞元武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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