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四年,三月初三。


    慈寧宮,壽萱殿。


    皇庭當庭。


    日暮時分,一身寬大儒衫的葉清,雙手抱於胸前,嘴角彎起一抹笑意,迎著落日和晚風而立。


    背後青絲飛揚,逸然不羈,唯美動人。


    皇庭正中,巨大的鳳凰照壁前,一個身著蟒袍玉帶、頭戴紫金冠的少年,靜靜的跪在那。


    不是賈琮,又是何人?


    賈琮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訓斥葉清是瘋丫頭,葉清沒多生氣,太後得知後卻氣瘋了。


    若非葉清嘻哈頑笑彩衣娛親的削去了太後大半怒火,就不是一道懿旨將賈琮招至慈寧宮前罰跪這樣簡單的事了,而是逼迫天子降旨拿人!


    以賈琮目前堪稱舉世皆敵的處境,果真太後挑了這個頭,造起勢來,崇康帝未必能擋得住。


    不過雖然葉清化解了太後大半怒火,不幸的是,賈琮今年還不到十六歲。


    按照大乾祖製,這個年紀還未成年的勳貴子弟,後宮太後是有資格管教的。


    諸般巧合結合,就造成了賈琮現在之悲劇……


    “清臣,前兒罵我罵的可痛快?”


    葉清並不將這等懲罰放在心上,以她的胸襟氣魄,隻要不涉及人命,世上值得她在意的苦痛並不多。


    也正是擁有這等氣魄,她才能以嬌貴女子之身,同賈琮一般,騎馬來迴奔波數千裏。


    此中苦痛,這世上九成以上的人都吃不消。


    然而葉清卻隻若等閑,視作一場對自己的磨礪。


    她這樣的心性,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必成人上人。


    所以葉清以己度人,認為讓賈琮跪一跪,也算不得什麽。


    她有這等氣魄,賈琮也不遜多少,並未將這個懲罰看的太重,聞言抬頭看了葉清一眼,淡淡道:“你自己明白,這個時候,你還如此……哼。”


    餘光瞥了眼宮門附近的小黃門兒和宮女,賈琮話沒說盡。


    但葉清何等聰慧,怎會聽不懂賈琮之意?因此也就笑的愈發明媚了。


    隻是忽地她麵上笑容變壞,問道:“清臣,你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賈琮無語的再抬頭看她一眼,道:“你是不是看我馬上就能出宮了,想再給太後添點動力,好讓我繼續跪下去跪一宿?”


    葉清聞言哈哈一笑,道:“哎,林妹妹什麽時候迴來?我還怪想她的。這樣的女孩子,真不多見。和你藏在家裏的那個薛家女孩子相比,我更喜歡林妹妹。”


    賈琮頓了頓,道:“關你什麽事……”又道:“應該明天就能到。”


    葉清有些英氣的眉尖一揚,道:“一起去接?”


    賈琮聞言抽了抽嘴角,不搭理。


    這個天家貴女,竟這般愛調.戲於他……


    這一會兒,賈琮跪著葉清受著,兩人倒是可以說一會兒話,太後知道了也隻以為葉清在出氣。


    可明日兩人若雙宿雙.飛的出城去碼頭接人,那用不到下午,賈琮還得過來跪著,說不定膝蓋下還得墊一塊釘板。


    賈母如何重視寶玉,太後就有多重視葉清,甚至更甚之。


    賈琮與她交往過密,是禍非福。


    葉清見賈琮不理會,也隻笑了笑,不再多言了。


    她靜靜的站在那,雙手負於身後,身姿瀟灑。


    明媚姣好的大眼睛順著落日的餘暉遠眺著西邊兒,看著紅日一點點落下山邊……


    直到最後一抹紅光消失過,她才迴過首來,對賈琮笑道:“起來吧,太後就讓你跪到太陽下山,結束了。”


    賈琮聞言,輕唿了口氣,卻沒急著起身,而是先用手按摩了番已經木然的腿腳,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後,他才緩緩嚐試著起身。


    見他眉頭微皺,起來的有些艱難,葉清忙上前攙扶了一把,落落大方。


    賈琮倒也沒拒絕,因為他一個人的確站不起來。


    等在葉清的幫助下站住後,賈琮再度彎下腰,一點點活絡著僵硬的腿部肌肉……


    葉清也不問緣由,隻靜靜的看著,她似乎很有耐心……


    這一次,足足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賈琮才直起腰來,見葉清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不由抽了抽嘴角。


    葉清咯咯笑道:“別看我,真不是我告的狀,是成國太夫人進宮獻壽禮,陪太後吃茶時說漏嘴的……”


    “說漏了嘴?嗬。”


    賈琮冷笑一聲。


    葉清又“哎”了聲,悄聲問道:“清臣,蔡暢那裏到底是怎麽弄的?各方名醫都瞧了,竟都瞧不出病症來,對你好奇的人極多……”


    賈琮皺眉道:“誰說和我有關係?大乾一年來因突發惡疾暴斃者不知凡幾,莫非都與我相幹?幸好前兒打板子的人是禦林侍衛,不然我還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葉清目光閃過一抹讚許之色,卻笑道:“我並沒說是你,隻是太巧了些……別這樣看我,我真相信不是你所為。當下時機太微妙了些,二皇兄他們的案子還沒告破,清臣你又不是傻子,敢在這個關口上下毒害人,還這樣明顯。看來,是有人在背後下黑手,想置你於死地。”


    賈琮搖搖頭道:“這般明顯的栽贓手段,瞞不過陛下聖聰的。”


    葉清提醒道:“皇伯伯自然不會輕易相信,但眾口鑠金,如今勳貴圈子裏,都說是你下的手,為了報複蔡暢挑唆張亮殺你二哥之仇,連你自己都承認了。”


    賈琮氣笑道:“又是成國太夫人做的妖,這個老婦心術不正,我原道成國公那對爺倆兒怎如此卑鄙無恥下作,如今卻是尋到源頭了。不過,我一心為公,隻要陛下信我,那妖婦又能奈我何?”


    說罷,又屈膝活動了幾下,就準備出宮了。


    葉清卻忽地變了臉色,明媚的大眼睛一下盯在了賈琮膝蓋上,不可思議道:“這就好了?”


    賈琮看她一眼,問道:“什麽意思?”


    葉清審視的看著賈琮,哼哼一笑,肯定道:“你必在弄鬼!清臣,你知道我見過多少人罰跪一天後,三天走不了路?雖然你這套奇怪的手法,會對雙腿有幫助,但你若老老實實的跪,至少還得再修養幾個時辰才能動彈,迴家還得躺兩日,又怎會這樣快能走?我倒要看看,你藏著什麽秘密!”


    說罷,竟彎腰摸向賈琮膝蓋處。


    她速度極利落,在賈琮還未反應過來前,就摸到了賈琮雙膝,然後幹淨絕美的臉上一滯。


    一邊斜著美眸眼神不善的看賈琮,一邊緩緩直起身,剛好賈琮正想彎身去攔,兩人的臉幾乎是貼著交錯開的……


    葉清很美,她的美似天香國色,但又帶有一種難言的自信、大氣和恢宏。


    她的臉很白淨,看不到一顆痣,雖不塗脂抹粉,但膚色潤澤有光。


    淡淡的香氣鋪麵而來,卻未能擾亂二人這一刹那間的凝望……


    千言萬語不能訴諸於口,卻盡在這短短交錯而過的目光交匯中……


    在這古老的皇庭中,在最後一抹落日的殘暉中,在遠方如潮水般一盞盞點燃的宮燈輝映下,這一刹那,似凝固為永恆。


    ……


    “大人!”


    賈琮自宮中而出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見賈琮被禦林侍衛護送而出,一直候在宮門外的展鵬等人忙迎上前來。


    賈琮沒有多言,點點頭後徑自踩著腳蹬上了馬車。


    在關上車門的那一刻,一直保持著不變的麵色卻瞬間陰沉下來,眼中閃動著怒火和憤恨。


    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


    他知道,他知道葉清和隱匿在龍首原上的那位,一直在謀劃著什麽。


    至於他們到底在謀劃什麽……


    他們還能謀劃什麽?


    想起江南明香教那個瘋女人的話,想起種種跡象,想起他暗中調查的一些當年事……


    賈琮眉頭緊緊皺起,那是一種瘋狂到讓人難以置信的猜測。


    但這其中還有太多的迷霧,無法看破。


    尤其是一些最關鍵之處,他尋不到答案。


    所以,涉及全家身家性命,賈琮又怎敢憑借這一點猜測,就敢押寶站隊?


    事涉皇權,任何荒誕、匪夷所思的陰謀,都有可能。


    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但是……


    他又早已被葉清拉上了這條帶著無盡兇險隨時船毀人亡的巨船上,不得脫身。


    從他不得不出手用青黴救武王時,就已經注定了結果。


    此事但凡讓宮裏那位知道分毫,賈家從上到下,怕是連隻雞都活不下來……


    然而,賈琮自知以他目前掌控的力量,別說去幫那邊什麽,隻一暴露,他就是最大的豬隊友……


    可是……


    若什麽都不作為,自己的命運,完全受別人的影響支配,這種滋味……


    讓賈琮如坐針氈,惶恐不安。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給正在江南努力打通南下之路的茶娘子予以最大的幫助。


    隻有打通了這條生命線,他才有一點立足的底氣。


    以他現在的力量,真要發生些不測之禍,挽天傾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但帶著親近之人跑路的難度卻要小的多……


    終究還是時間不夠用啊,若是能給他兩年平靜時間發展,他有足夠的信心對任何人說不……


    可賈琮知道,那邊不會等太久了。


    武王已經快死了太長時間,再苟延殘喘下去,宮裏那位就該反應過來了……


    念及此,一股如山壓頂的沉重感,讓賈琮隱隱喘不過氣來。


    除此之外,方才他與葉清對視時,看到她眼中的眼神,那一抹對他的勸慰,和冷靜的瘋狂之色,實在讓賈琮揪心。


    賈琮想不明白,葉清到底為何非要如此做,她的生活,甚至超過了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的自在。


    她為何還要……鋌而走險!


    更讓賈琮難以忍受的是,葉清再度用眼神告訴他,讓他放心,即使敗了,也絕不會牽連到他身上。


    隻要他不自己露頭……


    或許,真到了事敗的那一天,她還甘願死在他手裏……


    可這他娘的,他又算什麽?!!


    簡直荒唐!


    “砰!!”


    暴怒之下,賈琮一拳轟在了車板上。


    外麵護從的親兵大驚,展鵬急問道:“大人,出了何事?!”


    過了稍許,才得到賈琮陰沉的迴答:“無事,加快速度,迴府。”


    ……


    東府,寧安堂。


    見賈琮歸來後,平兒忙起身迎向前,竟先看賈琮膝蓋處,問道:“爺,果真跪了?”


    今日慈寧宮來人傳旨,氣勢不善。


    賈琮得信兒後,略一思量,就讓平兒將她平日做的最厚的護膝取來,迅速套在內袍膝蓋處。


    寬大的錦袍掩蓋住了痕跡。


    這護膝,是早先賈琮為了上朝跪拜之便,讓平兒暗中所做,外人無人知道。


    就算被人無意撞見,也可借口當初在黑遼苦寒之地喔冰躺雪留下了關節痛,戴上護膝暖膝蓋之用。


    慈寧宮來人,本就在賈琮意料之中。


    前日那樣大的場麵下,他不留情麵的訓斥葉清,就做好了今日的準備。


    不過他也思量,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太後頂多罰他下跪。


    殺頭、打板子什麽的,都不至於,崇康帝也不會點頭……


    而且,他料定葉清會幫他敲邊鼓說話。


    因為前日他所言,本意便是為了葉清好,賈琮相信,她會明白……


    若非如此,今日葉清也不會陪他到最後。


    想起這些,賈琮眸眼中就閃過一抹陰鶩,不過看到平兒驚慌失措的模樣,還是收斂起了心神,麵上浮起笑容,道:“不礙事的,有平兒姐姐親手縫製的寶貝在,今兒跪的一點也不難熬。”


    平兒聞言蹲身,撩起賈琮錦袍前擺,解開係繩,取出兩塊已經變形凹陷下去的護膝,眼淚都下來了。


    賈琮看著,眼中閃過一抹柔和,卻壞笑道:“快起來罷,不然這個姿勢,我又快忍不住了,這幾日你身子不舒服,又不能服侍我。”


    “哎呀!”


    平兒聞言大羞,趕緊起身,見賈琮還能這樣頑笑,心裏的心疼擔憂也去了大半,梨花帶雨的嗔了賈琮一眼,麵色嬌羞,她道:“爺快去西邊兒吧,都打發人來問了七八迴了,連環三爺都被打發來跑了兩迴。”


    她怕賈琮再不走,非要拉著她荒唐一迴。


    她雖甘願為賈琮做任何事,可是……西府那邊確實等的急。


    其實賈琮自不會果真這會兒渾來,他也沒這個心思,隻是不想讓平兒落淚罷。


    賈琮將一禮盒放入懷兜中,又接過平兒遞來的一卷畫軸,告辭平兒後,往西府行去……


    ……


    ps:今天不一定能三更,我會盡力,精疲力竭被掏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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