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哥兒已經知道了?”


    這會兒王夫人才想起王熙鳳之前的不對,問道。


    王熙鳳輕笑了聲,道:“平兒先前同我說了。”


    見她笑的駭人,王夫人眉頭微皺,但到底沒說什麽。


    這種事,放在誰身上,不同吃了蒼蠅屎一樣惡心?


    而且……


    還有一不能說出口的盤算,若賈璉和王熙鳳名下無子,賈璉死後,於情與理,王熙鳳都能改嫁。


    事實上,賈母和王夫人近來待王熙鳳冷淡的緣由裏,這一點占了極大的因素。


    她們並非徹底不近人情之人,哪怕做給人看,也不會這般冷淡。


    就是存了不拘著王熙鳳,讓她苦熬一輩子的心思。


    等再過些日子,看看能否放她出府,安穩的過一二年,再準她重新嫁人過日子。


    若是道學先生家,許不準如此。


    可賈母和王夫人瞧著,賈琮倒不是這樣的人。


    卻不想……


    賈琮在外麵竟還留有一遺腹子。


    這下……


    名下有了孩子,若不能守,那便於婦道有礙了。


    連賈家都不好放她出去,王家更不會允許她這般做。


    李紈便是先例……


    可歎賈璉和鳳姐兒先前鬧成這樣,紅顏未老恩先斷。


    相敬如冰。


    結果,賈璉死了後,還要困死鳳姐兒一生。


    著實殘忍了些……


    王夫人是鳳姐兒的娘家姑姑,不好多說什麽,便看向賈母。


    賈母先前被賈琮氣時,才隻覺得吞咽了隻蒼蠅蚊子。


    這一會兒,卻隻覺得抹了一嘴的糞,隻想作嘔!


    這算什麽勾當?!


    她氣的大罵道:“那個該死的下流畜生,行下這樣沒麵皮的事,他到地下去,如何見他姑姑?這個畜生,這個畜生!!”


    王夫人歎息一聲,問賈琮:“果真是你璉二哥的?”


    賈琮點點頭道:“林姑丈後院無外男,連林氏族人都是後麵才到的,隻有璉二哥那段日子在鹽政衙門後宅。而且……那邱姨娘是個冷冰的性子,對人不假顏色。我在鹽政衙門那麽久,也隻同我說過一句話,還是問的璉二哥的信兒,她在等璉二哥。”


    但此言並未讓他人對邱姨娘的印象有絲毫改變,淫奔女的名聲,她是不可能擺脫的。


    賈政關心的是:“你林姑丈的身子,果真不能好了?可有說多咱能醒來不能?”


    若是林如海這時醒來,知道此事,那賈家人就徹底沒法見人了。


    賈母等人也看了過來,賈琮搖頭道:“幾無可能醒來,就算可能,也得二三年後。”


    滿堂人都輕輕鬆了口氣……


    不是他們太涼薄,是實在無顏麵對人家。


    賈母恨道:“縱然如此,玉兒臉上也難看。那下作畜生做下這等沒麵皮的事來,就不想想怎麽收尾。他這一走,倒讓我們丟麵皮!”


    王夫人問賈母:“老太太,那那女人,能進家門兒?”


    賈母驟然色變,道:“你也糊塗了,這等女人也能進門?”


    王夫人被訓斥,站起身紅了眼圈道:“我也是想著璉兒可憐,若沒個一兒半女,往後也沒人同他燒個紙錢……到底是賈家的孩子啊。”


    賈母麵色一僵,臉色稍稍軟化,道:“淑清坐吧,我也是老糊塗了……但無論如何,那樣下賤的女人,絕不許踏入賈家半步。”說著似想到了什麽,又瞪向賈琮,厲聲道:“旁的我不管,你願找平兒方兒的都隨你,小七小八小一百都隨你,但這樣的女人,絕不許進賈家門兒!你聽到了沒有?”


    賈琮點點頭,道:“我省得。本就該安頓在外麵,不然林姑丈和林妹妹麵上太難看,傳出去,賈家也成了藏汙納垢之地。”


    賈母聞言麵色稍緩,哼了聲道:“你這會兒倒是明白。”


    賈琮麵色淡然,問道:“那孩子生下來怎麽辦?”


    賈母聞言,哼了聲,道:“還能怎麽辦?去母留子!”


    此言一出,榮慶堂內氣氛一凝。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意味著世間最悲慘的分離。


    不知多少人,下意識的看向了賈琮。


    去母留子……


    賈家早有前例啊……


    可這四個字,著實太苦、太狠、太悲慘!


    隻看看賈琮那些年受的苦,遭的罪,就知道沒娘的孩子,是怎樣長大的。


    莫說他們,就是留子去母的開山鼻祖,漢武帝之子漢昭帝,若是能有個親娘看護著疼愛著,也未必隻會活到二十一歲,就一命嗚唿,山陵早崩。


    可見這四字之狠毒。


    見賈琮目光深幽冰冷的看著她,賈母卻如同被割了一刀般,一拍軟榻大怒道:“你這孽障,這般看我作甚?你以為當年也是我讓留子去母的?我告訴你,你生母是因為在那夜大變故中受了驚嚇,是你老子冷待了她,她才自己沒了的!是你祖父老國公讓人抱了你迴來,和我沒相幹,你可別賴我!”


    “琮兒!”


    賈政也難得喝了賈琮一聲,賈琮這才收迴目光,微微一躬身,算是賠了禮。


    不過起身後卻道:“去母留子太過殘忍,有損賈家福德,不足取也。”


    賈母氣得恨不能拿靠枕砸這孽孫,惱道:“這事但凡傳出去一言半語,往後賈家也不用再做人了。那賤婦行下這等勾當,能準她生下孩子,已經是賈家寬容了,放在旁人家,連那孩子也一並成了孽種,都要打死的。我倒不知,我如何就殘忍了!我倒聽聽,你能有什麽好法子!”


    這話……


    其實也在理。


    哪怕林家還有一男人在,都容不下邱姨娘和她腹中的孩子活著。


    而賈家如果換個嚴厲些的家主,也不會容忍邱姨娘生下孩子,給賈家蒙羞。


    可賈琮終究不是這個時代的思想,他想了想,竟先看向王熙鳳,問道:“二嫂,自你入我賈家門來,上,孝順老太太和舅姑,下,則寬和厚待我們這些小叔子小姑子,任勞任怨,兢兢業業。闔府闔族,無不稱讚於你。於禮於德,你皆得人交口稱讚。


    事情到了今天這步,是我二哥對不住你,是我賈家對不住你。如今二哥早逝,你還那麽年輕,賈家非道學人家,你若還有其他的心思,隻管說出來,沒人會怪你,賈家就是你第二個娘家,我們以嫁女兒之禮,送你出閣。出閣之日,我親自背你出府,想來,無人敢怠慢於你。


    你也不必去想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我有的是辦法安置妥當,絕不會幹礙到你。”


    此話讓滿堂驚駭之餘,過了好一會兒,王夫人看了賈母一眼後,見她沒太大反應,便欣慰道:“真真是好孩子,難為你有這樣體恤的心思。”


    賈母也緩了緩暴怒之氣,看向懵了的王熙鳳,道:“這些日子我和太太商議好了,不搭理你,冷遇你半年,便送你出府,再過二年,等旁人都忘了你,也就隨你自己去過,你這樣年輕,好日子還長遠,沒的空守在家裏陪著一群老婆子苦熬什麽?如今連你親小叔子都這般說開了,他如今是家主,他認了旁人自不會再嚼舌頭,那也就敞開了說。


    這些年你的作為他都說的明白,雖然後麵也惹出了些事,但到底瑕不掩瑜。老婆子承你侍奉幾年,心裏也滿意的很,兒孫媳婦當中,數你最得我的心意。你若想出去,我這還有一份嫁妝陪你,不讓你白服侍一場。”


    連賈政都緩緩點頭,目光和善的看著王熙鳳。


    王熙鳳早就紅了眼,這才明白這些日子裏竟還有這樣一層意思在裏麵,一時間,不知多少苦痛委屈湧上心頭,跪下大哭一聲:“老祖宗啊!!”


    賈母也跟著紅了眼,道:“好了,我原想咱娘倆兒能過到底,可我卻不能耽擱了你的日子。”又對賈琮道:“你有什麽法子說明白,別讓你二嫂心裏不踏實。”


    其實是她心裏不踏實……


    賈琮點點頭,在眾人目光下道:“先尋個偏宅安置下邱姨娘,等她誕下孩子後,就在族人中選一多子者,送入其家,邱姨娘作為奶嬤嬤安排去。等孩子長大四五歲,再過繼給璉二哥承嗣香火。這些事並不難安排,小事爾,鳳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賈母深深看了舉重若輕的賈琮一眼後,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輕輕點了點頭,道:“到底是在外麵做大事的,這點子事在琮哥兒看來,果真成了小事。”


    賈母哼了聲,難得沒有譏諷……


    眾人一起看向王熙鳳,此時鳳姐兒已經在李紈、鴛鴦的攙扶下起了身,她一邊拿帕子拭淚,一邊強笑道:“雖老太太、老爺太太和三弟愛護,可我亦是出身清白人家,三五代無坐牢子,無再嫁婦,且我自進門兒以來,老太太拿我不當孫媳,隻當孫女兒一般疼愛,老爺、太太和家裏的兄弟姊妹們也都親我,我怎能讓賈家出一再嫁婦蒙羞?”


    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人正感動,卻見賈琮皺眉道:“賈家滿門富貴榮耀,皆從祖宗在沙場上血戰廝殺而來,不用你掙這份體麵,王家也是如此。且老太太、太太都說了,讓你好好過日子,你執拗些什麽?真若舍不得,往後有時間勤迴來走走,隻當走親戚便是。”


    賈母等人微微皺眉,說心裏話,若賈璉無子,她們倒樂意做好人成全鳳姐兒一迴。


    但如今情況明顯不同了……


    這便是禮!


    賈琮縱然沒道學人家那般講究,可也要臉麵哪!


    好在,賈琮不在乎這些,王熙鳳還要臉,她紅著眼落淚看著賈琮道:“三弟就這般容不下我?”


    賈琮:“……”


    一滯之後,氣笑道:“簡直豈有此理!”


    賈母在高頭哼了聲後,道:“他容不得你,我容得!一會兒就搬迴來,咱娘倆兒作伴!也別等四五年,等那賤人生下孩子後,養上一年就抱過來,放在你膝下,你教他養他,和親生的沒區別!”


    王夫人也附和著點頭,不過見賈琮臉色不大好看,漠然的站在那,賈母敏感道:“怎麽,你果真容不下你這寡嫂?”


    賈琮皺了皺眉,看著王熙鳳道:“二嫂,你要明白,等孩子果真抱進門兒來,你再想出去……就真沒可能了。”


    王熙鳳感激的看著賈琮,道:“我知三弟是為我好,隻是……這世道,不會寬待一個再嫁女的。你二嫂我也是個要體麵之人,如何能在人瞧不起的眼神裏苟活著?三弟的好意我心領了,隻盼三弟日後能不嫌棄我這寡嫂,我就心滿意足了。”


    “聽聽,聽聽,你還有什麽說的?”


    賈母在上台氣惱道。


    賈琮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


    等從西府出來,迴至東府時,在儀廳門前,賈琮一隻腳邁入檻內,一隻腳留在檻外,忽地,就頓住了身形。


    他眉頭緊皺,腦海中似有一謎團就要解開,但卻總差那麽些,無法看通透。


    跟在他身後的展鵬,納悶的看著賈琮,就聽他口中反複不斷的重複著一句話:


    “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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