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麵色隱隱焦慮,進了門簾後,先看了賈琮一眼,又往炕上看寶釵。


    隻是寶釵何等靈秀內慧之人,這會兒早已收拾好神色,眸眼清明的迎著薛姨媽的目光。


    竟讓素來精明的薛姨媽,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不過看不出總比看出來好,雖然她總以為沒那樣簡單,但心裏還是鬆了口氣,麵上堆起笑臉來,對賈琮道:“我聽說你寶姐姐身子不大好,便匆忙從你家太太那迴來。哥兒何時來的?”


    賈琮微笑道:“剛坐下一會兒,正聽寶姐姐說了冷香丸。”


    薛姨媽聽聞此言,心裏又踏實了些,看向寶釵問道:“可服了藥不曾?”


    寶釵應道:“用了,又睡下一會兒,已經好了。”


    薛姨媽看著女兒清減的臉,心裏也一陣心痛,她何曾不願寶釵能過好些?


    可是……


    薛姨媽拿眼睛看賈琮,笑道:“哥兒快坐,坐下說話。”讓座罷,又道:“之前我在你家太太那裏,寶玉他舅母也在,說起今日之事。寶玉他舅母說,那平涼侯府可惹不起,他一家光哥兒就十八人,霸道之極,連貞元勳臣人家都不願招惹。如今哥兒打死了他家世子,可留下什麽手尾沒有?”


    看來內宅還不知情況,見寶釵也極關心,賈琮便道:“沒有事了,平涼侯府已經被我抄了,平涼候吳振也被帶進宮裏處死,他剩餘十七個兒子,又被我處決一個,其他人也用不了多久就會處置了。”


    薛姨媽聞言,臉都唬白了,奇道:“那寶玉他舅母說的那樣厲害,說那平涼候每日裏必吃人心喝人血,麾下鬼頭軍也這般,駭的我們都不敢閉眼……”


    賈琮嗬嗬一笑,目光炯炯有神的看著薛姨媽,輕聲道:“姨媽,平涼候的確是這樣的人,隻不過,我比他稍微厲害些,所以並不怕他。”


    “……”


    薛姨媽一滯,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說她信吧,可總覺得眼前這個哥兒也就這樣,似乎不見得比她兒子強多少。


    說不信,可平涼候的性命都沒了,賈琮卻好端端的站在她女兒的閨房裏……


    炕上,寶釵輕輕抿嘴笑了笑,目光柔和。


    薛姨媽還想說什麽,賈琮卻主動開口道:“姨媽,有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薛姨媽和寶釵聞言都一怔,心裏一緊,不知賈琮想說什麽。


    薛姨媽強笑了聲,道:“哪裏有什麽不合適的,又不是外人,哥兒不必生分外道。”


    賈琮笑了笑,道:“在姨媽這裏,我原也沒當自己是外人……”沒有看薛姨媽驟然一僵的眼神,和寶釵發燙的俏臉,賈琮正色道:“在江南的時候,因為差事緣故,我曾讓人四處查訪了些江南各處的市井消息。由於下麵人有見過寶姐姐的,所以格外留意了下薛家的豐字號。結果,不是很好。”


    聽他這樣一說,原本心思都在旁處薛家母女,登時都上了心,正起顏色來。


    薛姨媽忙問道:“哥兒,薛家的豐字號怎麽了?出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寶釵麵色也著緊,薛家以皇商起家。


    自祖上紫薇舍人以降,權勢愈弱,全靠百萬家財撐腰。


    若是連這個根本都沒了,那薛家便真的隻能苟活於親戚的庇佑之下了。


    這讓薛姨媽和寶釵如何能忍?


    賈琮道:“姨媽,這二年豐字號年底交上來的賬簿,是不是短了不少銀子?”


    薛姨媽聞言麵色一變,連連點頭,道:“可不是嘛,隻不過外麵鋪子裏的掌櫃們都說,是因為如今朝廷推行新法,百姓們都沒了銀子,所以才少了些,不止我們家,別家也一般,興許過二年就好了。”


    賈琮搖頭道:“這才是混帳話,姨媽不知,新法一出,江南也隻一些世家大族會受到影響,尋常百姓隻有得利的份。攤丁入畝後,百姓丁口稅取消,難得過個富裕年。雖然尋常百姓銀子不多,但積少成多,江南商家們今年著實過了個大肥年。就我所知,豐字號今年亦是豐收之年。隻因為姨媽家舉家北上,南邊兒的生意無人巡視。那些掌櫃的和夥計們相互勾結,很是貪墨了不少。


    姨媽也知道我的差使,探查消息方麵比較方便。原本想著寶姐姐和薛大哥到了後,高知他們一生一並發作。隻沒想到,他們剛到就又走了。我雖可以輕易懲戒那些人,可不知會姨媽和薛大哥一聲,也不好自作主張。”


    聽聞賈琮有理有據的話後,薛姨媽哪還有不信的道理,她登時慌了神,急的落淚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我原也是不放心,你薛大哥父親在時,尚且常年到各處鋪子裏查看,後來又是你薛大哥二叔去看,等他二人都沒了,也就沒法子了。我本以為,那些掌櫃的活計都是薛家的老人,老爺在時待他們可不薄,誰曾想竟做下這等沒王法的事來!”


    寶釵忙上前勸道:“媽先別急,事情並未到最壞處,還是請哥哥來一並說話罷。”


    薛姨媽聞言一邊連忙打發同喜去喊薛蟠,一邊拉著寶釵的手哭訴道:“我的兒啊!你哥哥是個什麽性子,難道你還不知?讓他吃喝嫖賭倒是樣樣精通,可若讓他去查賬,又能查出個什麽來?還不讓人哄了去?生下這樣一個混帳兒子,我也不知造了什麽孽啊!豐字號若有失,我便是死,也無顏去見你爹爹……”


    寶釵聞言歎息一聲,也跟著落下淚來,道:“那又有什麽法子?家裏就這麽幾個人,不讓他去,又能讓哪個去?若是琮兄弟還在江南也罷,如今琮兄弟也迴來了,鞭長莫及,也沒有讓人家再派人跑一趟的道理,他還有那樣多的大事……”


    “……”


    薛姨媽聞言麵色一滯,心裏差點慪死。


    又氣又怒,都道女生外向,如今看來果真不假。


    這還沒說什麽呢,這就早早的將胳膊肘拐到外麵去了。


    她隻露一個話頭,賈琮都沒說什麽,自己的親閨女卻給堵的死死的。


    她賣了半天慘,不就是為了好開口求助賈琮麽?


    看在親戚的麵上,薛姨媽自忖她開個口,賈琮總不好說出個不字……


    誰知寶釵竟會這樣!


    薛姨媽一時又急又怒,看著寶釵的眼睛都直了!


    她剛才罵薛蟠那些話,雖是故意的,卻也都是實話。


    知子莫若母,薛蟠有幾分能為,她還不知道?


    若果真讓薛蟠去,非將那點家業敗盡不可。


    可不讓薛蟠去,又讓哪個去?


    總不能讓她親自去吧?


    這一下,薛姨媽是真的哭了起來。


    她的親閨女啊……


    見此,寶釵心裏也難受,又跟著紅了眼圈兒。


    其實倒不全是因為她女生外向,隻是實在不願看到她母親這般算計賈琮。


    哪怕她將心思直白的說出來,也比這樣好。


    再者寶釵心裏也羞愧,心道她媽也不想想,賈琮是什麽樣的人物,這些彎繞心思在他麵前擺弄,豈不自取其辱,讓人看輕了去?


    寶釵盈盈眸眼望向賈琮,就見他麵帶微笑,目光中智珠在握,那自信的模樣,著實讓她心尖兒一顫。


    她素來自負極高,雖一向訥言守拙,本分藏愚,但胸中卻有“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大誌氣。


    能入她眼之中,寥寥無幾。


    而賈琮的出現,卻在她心裏印刻下了深深的痕跡。


    並且,隨著時間的持久,這個印跡還愈發深刻,入之骨髓,滲入靈魂。


    這樣一個絕世謫仙之流的男人,又得封冠軍侯之千古有數的貴爵,她怎能不為之折服傾心……


    看著那淡然自信的目光,還有和那不知多少夜裏記憶勾勒重合的眉眼……


    一時間,寶釵竟出神了。


    隻是她這一癡不要緊,卻將薛姨媽真的氣的快要吐血。


    家裏出了這樣大的事,你娘在哭咧!你就顧著看男人?!


    好在這個時候,薛蟠終於到了,他眉飛色舞的進屋後,看到屋內場景登時一愣。


    眨著銅鈴大眼,看了看氣的落淚的薛姨媽,再看看梨花帶雨癡望著賈琮的妹妹寶釵,他抓了抓大腦袋,嚷嚷道:“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眼睛滴溜溜的左右看,隻有看到賈琮時,露出些愧疚。


    他也沒想到,他娘薛姨媽這般厲害,沒人去報信兒都能得到消息趕迴來……


    又仔細的打量了番賈琮和他妹妹的衣著,沒看出什麽來。


    這麽說,應該不是被他媽撞破好事……


    那哭什麽?


    待薛姨媽將正事說了遍後,薛蟠氣的差點仰倒,跳腳罵道:“好啊,這群肏攮的,我早就看出他們不是好貨!貪銀子貪到我頭上了,看我不把這群肏攮的給砸碎了!”


    說罷,抄起一把椅子就往外走,好像那些掌櫃的不在江南,就在他家門口一樣……


    偏他這般,還真將薛姨媽唬了個半死,抱著他邊哭邊打罵道:“你這個孽障,隻會莽撞行事,你若有個好歹,往後讓我和你妹妹去指望哪個去?上迴就鬧出人命來,娘的魂兒也唬去了大半,如今你再去,豈不是要逼死娘?”


    薛蟠聞言,眼中竟也滾下淚來,道:“娘,如今我也大了,總該做番事業才是。就算做不得事業,也要把家裏這份家業守住。今出了這樣的事,我若不去,爹留下來的家業,豈不讓人都偷了去?若如此,往後我也沒臉再見爹爹了!”


    這往後,自然便是死之後。


    當娘的哪裏聽得兒子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一時間薛姨媽抱著薛蟠心肝兒肉兒的叫了起來,淚流滿麵,好似真個要生死離別骨肉分離了般。


    這動靜,看的賈琮饒有興致。


    前世賈琮讀紅樓觀薛姨媽,覺得是極有智慧的一個婦人,罵薛蟠罵的也可勁兒。


    看起來也不像偏寵的人,怎麽就把一個兒子養成了這樣,導致日後家破人亡。


    如今看來,無論古今,這“溺愛”果然是第一“殺子神器”,當然,這溺愛的方式也分智慧高低。


    一味的哄著縱容,任其為所欲為,那是愚蠢的溺愛。而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皆是一輩子浸淫內宅權術的頂尖高手,說她們蠢是不合適的。


    所以她們在溺愛的方式上,要高級一些。她們是管教著溺愛,甚至罵著溺愛。


    就比如此刻的薛姨媽罵薛蟠,罵的是一無是處,但終究還是在寵溺,不舍得讓他經曆風雨打磨,這罵也就沒任何意義了……


    看了片刻後,賈琮漸漸覺得無味,便轉動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寶釵。


    隻見那欺霜賽雪的麵容上,一雙盈盈水杏眼如此動人,又有冷香浮動。


    見她目光中難免擔憂,賈琮微笑著輕聲安慰道:“安心,小事爾。”


    聞言,寶釵眸眼中的目光,似都要暖化了……


    賈琮見之,微微彎起嘴角。


    他是能輕易解決,卻也不會主動上趕著去出頭。


    之所以提出此事,原本便是讓薛姨媽轉移注意力,別把精力都放在阻撓他和寶釵的事上。


    所以,又怎會輕易出手為她分憂解難呢?


    有點事操心,也就能減少沒用的心思。


    隻不過,他的確有隨時解決此事的手段罷了。


    也不過是往金陵千戶所去一封書信的事……


    用眼神安撫住寶釵後,在薛姨媽失望的目光中,賈琮告辭離去。


    這婦人,不去演戲都可惜了……


    隻是拿這些內宅手段用來對付他,未免有些可笑。


    ……


    神京千裏之外,三楚第一雄峰,靈濟寶塔上。


    葉清閱罷手中紙箋,麵容之震動,似連這寶塔內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羅,都無法讓她定下心來。


    她刹然迴頭,看向角落裏始終低著頭的銀軍,一瞬間,想明白了太多事!


    卻也愈發動容!


    好一個九叔,好一個武王!


    這一出手,便是天崩地裂,欲要一網打盡天下英雄!


    隻是……


    以她的推測來看,這是一招極險的棋啊!


    葉清眼中,又忍不住浮起一抹擔憂……


    萬一稍有差池,便是萬事皆休!


    看來,是時候迴去了……


    ……


    ps:年紀大了,真不能熬夜了,一天昏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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