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巡撫郭釗的這一接,實打實的給賈琮上了一堂生動的官場插刀課。


    新法尚且未能大行江南,隻看到一點曙光,爭功奪名的戰爭已然開始。


    而且甫一開端,便是炙熱慘烈的白刃戰,刀刀見紅!


    江南總督,相當於後世高配政局委員的一方大員,尋常時日,有總督在,巡撫隻能算是佐二官。


    再加上方悅向來強勢,郭釗同為二品巡撫,可在江南省的話語權著實不高。


    他也識時務,這數年來,從來都唯方悅馬首是瞻,任勞任怨。


    誰又能想到,郭釗會在這個時候,在方悅身上狠狠的插下了這樣一刀?


    後世那幾個插刀教的教主,和郭釗相比,真真連提鞋也不配。


    連賈琮都對這個從來悶聲不叫的巡撫大人,刮目相看。


    方悅自然是目眥欲裂的死死盯著郭釗,他萬萬沒想到,對他而言屬臣一般的下官,竟會在這個時候內鬥!


    見郭釗麵色凝重的在那裏裝模作樣,方悅怒極反笑,厲聲道:“本督乃天子所命封疆督臣,節製江南一切文武,爾等欲造反不成?”


    賈琮理也不理,郭釗則將手中的紙箋轉交給了……陶克,道:“老將軍,元宮不敢看,你來看看吧。今日若是鑄成大錯,江南文武自上而下,將無人能得以幸免。”


    第二招,更狠辣。


    若無江南大營三千正規軍,隻靠督標營那兩千樣子貨,又能成的了什麽事?


    郭釗平日裏屁都不願多放一個,但眼睛卻毒,出手打三寸。


    而陶克聽他說的這樣駭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替方悅背鍋的道理,接過紙箋糙糙看了一遍後,眉頭隨即緊皺。


    再看向方悅的目光,已經變成了審視。


    江南總督之子,竟然是邪教佛子。


    而江南總督居然帶領大軍前來要人……


    文官殺人,當真是狠辣透骨啊!


    陶克這樣的沙場老將,此刻都覺得膽寒。其實他也知道方縱的成色,那個一眼能看到底的紈絝若也能成為明香教的真正頭腦,那明香教不知滅亡了幾百迴了。


    方縱多半是被人給引誘了,才戴上了這個帽子。


    但就算如此,到了這個地步,誰敢為他脫罪?


    豎子死不足惜,卻將他老子的大好前程,給坑到了爪哇國去。


    可惜了。


    陶克不想與方悅分辯什麽,直接縱馬到他跟前,將紙箋交給了他。


    方悅是顫抖著手接過紙箋的,他心中已經有了絕望的猜測,可真看到紙箋上那一個個熟悉的字跡和驚悚的內容時,方悅才知道之前的絕望,根本算不得什麽。


    恍若一把燒紅了的利刃,狠狠的刺入了他的體內,狠狠剜著他的五髒六腑,並不停的攪動著。


    這一刻,方悅第一次明白“生不如死”四個字是什麽意思……


    字字錐心,字字泣血!


    “噗!”


    方悅麵色自青轉黑,再成白,最終麵如金紙,搖搖晃晃間,一口心頭血噴出,將厚厚一疊紙箋染紅,浸透。


    好在一旁展鵬伶俐,見狀不好,一個箭步上前,在方悅掉下馬前攙扶住了他。


    展鵬倒不是擔心方悅摔死,是不想他在鹽政衙門大門口摔死。


    這個粗淺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方悅沒摔下馬,卻也昏了過去,臨昏迷前,他聽到了最後一言:“來人,督臣身體有恙,病情危急,派船送督臣大人折返金陵,延請名醫救治……”


    金陵,金陵……


    揚州府到金陵足有二三百裏之遙,騎馬倒罷,乘船非二三日不能至。


    郭釗這是要置他於死地啊……


    ……


    鹽政衙門,中堂。


    “姑娘……”


    紫鵑在堂外站了好一會兒,腿都快凍僵麻了,賈琮離去後,她才進來。


    自然不是她怕賈琮,隻是不想打擾好時光。


    且她還不是自己來的……


    黛玉看了她身後一眼,奇道:“好端端的,你把小八叫來做甚?還穿的這樣單薄。”


    小八看起來清瘦,才十二歲,怯生生的模樣惹人憐。


    雖然黛玉送了她一件鬥篷,可這會兒她並沒穿。


    紫鵑沒好氣道:“這也是個死腦筋的,我讓她穿她卻不肯,問急了才說想捎迴去給她娘穿,她娘還沒穿過這樣好的衣裳。”


    聽紫鵑出賣了自己,小八羞愧的差點沒把腦袋藏進懷裏。


    黛玉笑道:“有孝心是好事,害什麽羞?你先穿著這身,等明兒你想迴家了,再送你一身便是。”


    黛玉的聲音糯軟溫柔,卻又不失清澈,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小八都覺得心裏暖暖的,她抬起頭看著畫兒一樣好看的黛玉,感激而認真的道:“可不敢再要姑娘的東西了,俺爹娘打小教俺,無功不受祿,有仇要報,有恩更要報。受了一份恩就要先報恩,不能一份還沒報,就厚著麵皮又受第二份。若是如此,日子長了,心也粗了黑了,成了沒骨氣的。今天,俺已經受了姑娘好多恩了……”


    說到最後,小八愧疚的紅著臉,又低下頭去。


    黛玉有些撓頭,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忽然笑道:“在長安府裏人都笑話我是風一吹就倒的人兒,如今身邊又多了個一說話就臉紅的丫頭……”取笑罷,她又寬慰勸道:“既然你懂得這個道理,那就不妨事了,斷做不出得寸進尺忘恩負義的事來。如此,又何必再拘泥於陳規舊俗裏?你有孝心,不願先你娘穿好衣裳,我即使是做主子的,也不能駁了你的孝心。那就變通一些,提前支一些你的月錢,再買一件,可不更好?”


    小八聞言心動,不過看了眼黛玉身上的大紅羽紗麵鶴氅,還是搖了搖頭,道:“俺買不起。”


    黛玉被她的實誠勁兒給逗笑了,嗔道:“買不起新的,還買不起舊的?”


    小八認真講道理:“姑娘身上這樣的,俺伺候十年也買不起,舊的也買不起。姑娘的好心俺記在心裏了,隻是俺真不能再要了,俺是練武的,不怕冷。”


    紫鵑在一旁有些不耐煩笑道:“買不起姑娘的,買我的舊的總成了吧?真沒見過你這樣倔的,怪道李蓉都托我容你一點,說你古怪。”


    小八又慚愧了,小聲辯解道:“俺做事從不耍懶……”


    紫鵑沒好氣白她一眼,然後對黛玉道:“姑娘,我專門把她叫來,以後讓小八跟著你吧?”


    黛玉莫名道:“你準備去哪裏?”


    紫鵑氣笑道:“我也跟著!隻是我又不會拳腳,再又丫頭不尊重,就讓小八打她!”


    黛玉聞言,一口噴笑出來,笑罵道:“紫鵑丫頭你真是瘋了!”


    紫鵑很正經道:“我是快被氣瘋了,可還沒瘋呢!”


    黛玉聞言不笑了,溫聲道:“好了,我都不氣了,你還氣?素日裏你和晴雯也是要好的,這會兒就尋小八去打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個爆炭性兒……”


    紫鵑聞言氣苦道:“這爆炭性兒,倒成了她護身符了不成?”


    黛玉又勸:“好了,往日裏我和哪個鬧別扭,你必先說我的不是,再從中勸和。今兒是怎麽了?再說,今兒也是我先撩撥取笑晴雯的……”


    紫鵑聞言跺腳:“姑娘,你就是忒心善忒心軟了!哪有讓一個丫頭齜牙的道理?再說,她還沒成三爺屋裏人呢,就敢欺負你上頭……”


    黛玉蹙起眷煙眉,看著紫鵑嚴肅道:“你又渾說什麽……哪有你想的那麽可恨?晴雯不是恃寵而驕的,她就是直腸子,做尋常丫頭的時候就這樣,還沒小角兒有腦子。不信明兒你瞧她怎麽說,雖不和你道惱,但必漲紅臉說些軟話,她心裏也愧疚著呢……行了,我知道你護著我,可也別小心的忒過了點。換旁個人你這般惱也罷,晴雯那燒糊卷子,你果真不了解?看著咋咋唿唿,其實哪個也傷不了,不比那些麵上說好聽的,心底裏陰私的。”


    紫鵑還是悶悶不樂,道:“姑娘說這麽些為她開罪,還不是因為她是三爺的房裏人。若不是這個,姑娘會饒了她?”


    黛玉啞然,輕輕一歎後,笑道:“總之,她不是個有壞心的,這件事不許再提了,更不要在三哥哥跟前多嘴。他在外麵那麽多大事,我隻聽了一件就駭的不行,若是咱們再拿裏麵的事煩他,那才真是不知輕重呢。”


    紫鵑聞言,也覺得有道理,隻能點了點頭,不過心裏還是打定主意,往後多讓小八跟著黛玉,叮囑她誰再敢跟黛玉齜牙,就狠狠教訓她什麽是規矩!


    到底是她姑娘太好說話太心善了,換成那位寶姑娘,誰敢不尊重?


    看出紫鵑悶悶不樂,黛玉笑著起身,道:“走吧,咱們迴去歇息吧。外麵的大事幫不上,也別在這裏給三哥哥添惱了。”


    說罷,領著紫鵑、小八二人迴了內宅。


    ……


    鹽政衙門大門外,依舊亮如白晝。


    看著接替了方悅後,繼續向自己討要趙玉華的郭釗,賈琮搖頭道:“這件事不必多說了,方悅持王命旗牌都從本爵手中要不得人,郭大人和諸葛大人就不要多想了。”


    郭釗聞言麵色一沉,不過他深諳隱忍之道,也知道他一個沒有王命旗牌的巡撫,的確無法和手持天子劍的錦衣衛指揮使抗衡。


    所以他並沒有發怒,反而以商討的語氣道:“賈指揮使,督臣大人之前所言還是有道理的,趙家不比秦家,勢力牽連頗廣,你看,是不是錦衣衛再度與江南巡撫衙門聯合起來,一起辦案……”


    賈琮想了想,道:“梁溪趙家已經有人去辦了,最多明日日落前歸來,就不勞巡撫費心。至於趙家在江南的近支族人,就由巡撫衙門和按察司衙門派人一起辦吧。今夜本座便會連夜上書,將此事原委悉數上奏天子,不會忘了江南巡撫衙門和按察司衙門的功勞的。至於趙家人到底該如何處置,就由天子定奪。若是天子下旨,將此事交由江南方麵處置,錦衣衛自然會遵旨行事。”


    郭釗聞言大喜,拱手道:“指揮使大人果然深明大義,沒有辜負天子重托,佩服,佩服!”


    說罷,不再停留,招唿了江南按察使諸葛泰、江南大營提督陶克、總兵盧明等人,率部離去。


    雖還未進總督職,但氣概上似已提前到位。


    諸江南文武率領六千大軍,乘興而來,倒也還算盡興而歸。


    等東關大街上重新恢複成空蕩蕩的後,賈琮正要折返迴屋,遠遠看到西邊街角站著數人。


    當頭一人,不是葉清又是何人?


    她卻沒有近前,隻遠遠的抱拳一禮後,瀟灑離去。


    身形漸漸隱沒在黑夜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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