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督撫大官的八抬大轎抬來,旁人倒則罷了,趙樸卻焦急慌亂,愈發沉不住心神,目光簡直哀求的看著賈琮。


    賈琮哪裏會理會?


    聚眾生亂,本為佞事。


    就算江南督撫不打壓,他都會下辣手懲之。


    見賈琮鐵麵無私,趙樸心中更急,現在明顯理不在鹽商這邊。


    之前判斷失誤,怒而興師,此刻卻成了要命的罪過。


    若是讓督撫那邊抓住把柄,以新黨的做派,揚州鹽商休矣!


    錦衣衛已經連抄了兩家鹽商,新黨們若不趁著這個機會,一舉破除剩餘所有,繼而徹底打開揚州新法大局,那他們也不是新黨了……


    好在趙樸經驗老道,見賈琮這邊通不過,趕緊哀求的看向宋岩,麵色灰敗。


    若此刻這世間還有何人能說服賈琮掩下此事,除卻眼前這位天下師,還有何人?


    趙家和宋家雖無太多交集,但過去二年來數次相見,趙樸對宋岩都是畢恭畢敬,禮數周全。


    每年年節時往宋府送的節禮,都不靡貴,但頗費心思。


    宋岩見他如此,眼睛眯了眯,微微頷首後,對賈琮簡單道了句:“弊大於利。”


    賈琮聞言,沉吟了稍許後,看著宋岩緩緩點頭。


    事已至此,若是果真將揚州鹽商拋出去,那麽得利最大者,就成了江南督撫衙門。


    賈琮什麽都落不著不說,還要繼續為這件事出力收尾。


    一旦鹽商不肯束手就擒,狗急跳牆,引起揚州府動亂,江南督撫一準將罪名全推到賈琮頭上……


    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為他人做嫁衣的事,賈琮又怎會為之?


    冷冷的看了趙樸等人一眼後,就見江南總督方悅、巡撫郭釗、按察使諸葛泰等一幹大小官員的官轎落地。


    又有江南大營陶克、總兵盧明等武將騎馬而來。


    後麵,督標營、撫標營、揚州大營兵馬,齊齊壓上來。


    一時間,氣氛肅煞凝固。


    方悅等上前來,先與宋岩見禮。


    不提宋岩為名滿天下的當代文宗大儒,就說他致仕前便已位居大司空之職,就不是方悅等人能輕忽的。


    若是從前,他們還會主動與甄應嘉見禮,但今日沒有……


    見此,甄應嘉麵色一黯。


    禮罷,方悅開門見山質問道:“揚州鹽商忽然聚集數千鹽丁,妄圖作亂耶?”


    趙樸心頭一顫,老眼看向賈琮。


    賈琮輕輕哼了聲,沉聲道:“是本爵將其召集來,事發突然,本爵自鳳凰島大營調兵時間不足。特派人請鹽商們速調鹽丁來援……”


    聽聞賈琮之言,趙樸心中好大一塊壓天石,終於落地了,海鬆一口氣後,身子都微微晃了晃……


    方悅作為官場老人,察覺觀色的本領早已爐火純青,豈有看不出眾人神色道理?


    且賈琮所言,實在算不上高明。


    方悅沉聲道:“事發突然?何事如此慌張,竟讓賈指揮使連朝廷規矩都顧不得,私自聚民為兵?這可是天大的忌諱!”


    賈琮淡然道:“此事本爵自會向天子說明原委,不勞大人費心。”


    方悅麵色一沉,厲聲道:“揚州府乃江南轄下,本督得朝廷王命旗牌相賜,受命總督一省,揚州府內發生聚眾之事,本督焉能不管?”


    賈琮正準備硬頂,宋岩卻在一旁開口道:“琮兒,公事之上,不可意氣用事。既然總督與你商議,你好生分說便是。”


    賈琮躬身領教道:“先生教誨的是。”


    言罷起身,麵色淡然的看著方悅,道:“今日本爵受邀,前往邱府做客……”


    說著,賈琮用簡潔之言將今日之事完整的說了一遍,比邱林說的連貫的多。


    趙樸等人一直看著邱侖,邱侖滿麵悲色的點頭附和,證明賈琮並無虛言。


    待賈琮說罷,滿場死寂。


    良久後,宋岩長歎息一聲,道:“好毒的手段哪。”


    宋岩身旁方家家主方哲亦沉聲道:“此計分明是挑撥清臣與揚州鹽商關係的毒計,若殺得了清臣則殺,殺不了,也讓清臣與揚州,乃至江南本地望族生死相向。若果真殺了清臣,錦衣衛指揮使與欽差無二,那整個揚州鹽商皆要遭受打擊。”


    褚東明在一旁冷笑一聲,道:“沒那麽簡單,若真如此,受害者又豈是揚州鹽商?連我等都要受到牽連。至於誰是幕後黑手,隻需看看誰受益最大,誰就是!”


    此誅心之言,讓原本是來興師問罪的江南督撫一幹重臣,紛紛變色。


    褚東明雖未言明,可傻子都聽得出,他劍鋒所指何人。


    眼見賈琮目光森然如刀的看過來,諸葛泰忙沉聲道:“東明先生此言謬矣,以本官觀之,能做成此事者,非與邱家相厚,且勢力更在其上的家族不能為之。那宋耳幾代人為邱家家奴,那些奴仆亦皆為家生子,本官實在想不出,除了寥寥幾大家族常年布局外,還有何人能有此等手段,收買人心成為死士。”


    這一記反擊,讓江南十三家在場的幾大家族族長都沉下臉來。


    可是……他們竟尋不到反擊之處。


    因為他們心裏,其實也隱隱如此認為。


    太可怕了!


    能將邱府那麽多家生奴才策反成死士,這等手段,幾為妖孽!


    絕不是新黨那些“爆發戶”能夠做到的。


    不是有數的幾家外,還能有誰?


    他們心虛,趙樸等人自然也不會想不到,一個個目光幽深的看向他們。


    就在人心渙散彼此猜疑防備乃至仇恨時,卻聽賈琮淡淡道:“太陽底下從來沒有新鮮事,雁過留痕,人過留聲,總會有蛛絲馬跡可尋。此事,不管涉及何人,不管涉及哪一家,哪一姓,哪一個大官還是巨賈,也不管到底是老謀深算者為之,還是哪家的庶子棋子為之,一經查出,皆以謀逆罪論。”


    眾人聞言麵色凝重,皆從這番話中,聽出濃鬱的殺意。


    正要說些什麽,卻見一隊錦衣緹騎拖押著數人,從邱府大門走出。


    邱侖看到為首被押之人,變色瞬間鐵青。


    那正是他的正室夫人唐氏,雖然是續弦,那也是正室。


    就這樣被幾個丘八反手押著,拋頭露麵。


    邱家家風必成笑柄,斯文掃地。


    “大人!這……”


    邱侖實在忍不住,沉聲對賈琮道。


    就算是女囚,也有女牢吧?


    賈琮沒有理會,沈浪大步上前,抱拳道:“大人,在邱園內放火者,便是唐氏命手下婦人所為。白塔內連同丫鬟計共四十五人,隻救出十三人。”


    眾人一片嘩然,連邱侖都麵色猙獰,怒聲咆哮道:“毒婦!!緣何下此毒手?”


    那唐氏披頭散發,雖被唬個半死,可抬起頭來,眼睛裏卻滿是怨毒之色,聲音尖銳道:“為我唐家報仇!”


    邱侖聞言一怔,隨即身子都顫抖起來,指著唐氏“你……你”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賈琮忽然道:“邱員外,你這夫人,該不會和原江南布政使唐延有什麽關係吧?”


    唐延早被白世傑給腐化了,而邱家原本和白家走的最近。


    聽聞賈琮之言,臉色難看的不止邱侖,還有江南督撫重臣。


    邱侖在賈琮目光逼視下,苦澀的點點頭,道:“唐氏,是唐延族妹。”


    賈琮嗬嗬一聲冷笑,轉頭看向方悅:“方大人,唐延現在何在?”


    方悅麵色陰沉如水,聽聞賈琮之言,一言不發。


    賈琮點點頭,又看向諸葛泰,道:“臬台大人,本座先前便說,你們要是顧念新黨舊情,舍不得動手,就由本座錦衣衛來動手。是你擔保,迴去動手。你現在告訴本座,唐延何在?你們動手,該不會是罰酒三杯吧?”


    諸葛泰滿嘴苦澀,道:“命其自囚於布政使衙門,等朝廷旨意。”


    賈琮嗬的一聲,點點頭道:“好,好一個自囚於布政使衙門,本座終於見識到你們新黨的做派了……來人!”


    陡然一聲厲喝,沈浪抱拳一應:“在!”


    賈琮厲聲道:“命金陵千戶王亞龍,帶一營兵馬,速去金陵,將謀逆反賊唐延並其全家老幼一並取來!敢有反抗者,立斬無赦!”


    “喏!”


    沈浪大聲一應後,轉身去安排,命一緹騎飛馬前往鳳凰島傳令。


    看著方悅、郭釗等人陰沉的臉色和極怒的眼神,賈琮冷笑一聲,理也不理。


    這件事,還不算完。


    果不其然,都不用賈琮發作,方哲、褚東明、石公壽一等江南望族家主,開始直麵質問起總督方悅來。


    “唐延虎狼之輩,與反賊勾結謀逆,竟隻自囚衙門?聞所未聞!”


    “以此等下作卑劣之手段,挑唆江南望族與錦衣衛廝殺內鬥,新黨做派,必令世人歎為觀止!”


    “自今日起,天下士林方知新黨以何為新!”


    一句句誅心之言,差點沒讓方悅、郭釗等新黨中堅吐出血來。


    唯有諸葛泰,強壓下心中的羞惱憤恨,拱手道:“諸位,恕本官直言,非為唐延開拓,隻是此事必有蹊蹺。因為以唐延之能,絕無可能做到此步,他要有此等謀算,也不至於被一白世傑驅使落馬。”


    褚東明冷笑一聲,道:“到了這個地步,人證俱在,你們新黨還想抵賴,指鹿為馬?”


    諸葛泰並不理他,隻是看著賈琮道:“賈大人,上迴你我便有共識,江南地麵,有一隻黑手在幕後攪風攪雨。這隻黑手隱藏極深,勢力極大,能夠操弄人心。此黑手,才是危及江山穩固的罪魁禍首。”


    賈琮若有所思,沈浪忽又道:“大人,緝拿唐氏時,她正在佛庵中禮佛。隻是,她所拜者非佛非道,而是這個……”


    說著,沈浪一揮手,兩個緹騎抬著一尊二尺高的金身神像走來。


    看到這神像,旁人則罷,竟是宋岩第一個變了臉色,擰著白眉麵色難看道:“這是明香教所拜的,聖母明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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