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為公子研墨。”


    賈琮收迴目光後,身旁的圓圓姑娘輕聲道。


    賈琮看她一眼,點頭道:“多謝。”


    圓圓姑娘目光幽軟仰慕,抿嘴一笑。


    錦白紗衫下曼妙的身軀挺直,開始研起墨來。


    有暗香流動。


    隻是賈琮似無所覺,注意力都用在觀察蓮苑內的眾人。


    他的做派極為與眾不同,目光毫不遮掩的一一看過每一個人。


    其實他本就是整個蓮苑內最受矚目之人,除卻幾個早就接受任務的“槍手”外,其他大部分人都在或明或暗的關注他。


    此刻見賈琮看過來,許多明著打量他的人登時慌神,避之不及的閃開眼神。而另一些暗中打量的人,則收正之前偏向的眼神,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倒也有敢與他對視的,卻多是名妓之流。


    女子的膽色,有時未必遜色於須眉。


    賈琮目光觸及之後,一一微笑頷首示意。


    坦蕩大方。


    而那些名妓們見之,則多喜形於色的躬身還禮。


    這番動靜落在眾多江淮名士的眼中,激起的漣漪倒也有趣。


    自古文人相輕,讀書人的心眼從來不大。


    若是平常,見哪一個騷客如此騷包,一次撩這麽多妹子,必然會引起公憤的。


    冷嘲熱諷明槍暗箭都是少不了的。


    可此刻,賈琮所行之事卻好似理所應當。


    就好似武夫之間是以武功高強來見真章一樣,文人之間,終究是要靠文墨來論上下。


    以賈琮過往那些詩詞的成就,今日在座諸位全部加起來都難及其萬一。


    當彼此相差不多時,會有人嫉妒。


    但當彼此相差的距離恍若星辰之遙時,眾人連嫉妒之心都生不起。


    若寫出“人生若隻如初見”這般鬼斧神工文詞的清臣公子都沒資格這般做,試問天下還有誰人可為之?


    盡管今日他們多是受秦家大公子邀請而來,又有甄家大爺的麵子,在江南地麵上,少有人能不給他們麵子。


    但是,除卻一少部分如門下清客般常年在甄家、秦家打秋風的名士外,大部分人還是有自主自尊的。


    他們看得出秦家大少與清臣公子似有齟齬,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賈琮的欣賞。


    最重要的是,論身份地位,賈琮也並不遜色於秦家和甄家的兩位大公子。


    所以哪怕是站隊,他們也是站中間,正好贏得公平公正不諛之名。


    “公子,墨好了。”


    賈琮目光轉過一圈後,心中剛有個大致的印象,沒有驚喜,但也不算失望,就聽耳邊傳來一道糯軟的聲音。


    他側臉看去,就見圓圓姑娘連紙箋都已鋪展,筆也蘸了四分墨,捧在手中唇角含笑的伺候著……


    賈琮微笑著道了聲謝後,從圓圓姑娘手中接過長筆,肌膚難免觸碰時,微涼。


    此時,對麵蓮台上,秦栝已然在奮筆疾書。


    雖然隻有一個生員功名,但秦栝自認為絕非無能之輩。


    他隻是一個有著靈性卻不好讀死書寫酸臭八股的清高文人。


    他將讀四書五經鑽研八股文章的功夫,都用來學習真正唇齒留香的好文。


    並因此而得到過偌大的美名,成為江淮名士。


    可恨賈清臣目中無人,隻以為他是靠秦家餘蔭而出風頭的無能之輩。


    今日秦栝就要讓賈琮明白,論文章之道,他賈清臣拍馬難及其萬一。


    秦栝要踩著賈琮天下第一才子的虛名,成就文名!


    念及此,秦栝愈有幹勁,將早已潤色好的文章,下筆如飛的書寫出。


    瞥見這一幕,賈琮嗬嗬一笑。


    身旁圓圓姑娘目光中似隱隱有些擔憂,又有些期盼。


    賈琮又將筆在硯台上蘸了稍許,至五分時止,而後落筆成書。


    他這一動靜,瞬間將滿堂人的目光吸引來。


    而圓圓姑娘近水樓台先得月,又往中間挪移了稍許位置,偏著頭看著紙麵上的文字,眼睛逐漸明亮,乃至激動……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


    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


    至此,兩行清淚無言而下,麵色動容,幾不能自持。


    這般狀況,別說滿堂江淮名士和名妓們見之愈發好奇心動,連對麵的秦栝都被驚動了。


    隻看了一眼,秦栝的心就亂了……


    他的文章之前也尋過頗通文墨的百花榜花魁看過,雖然也得到了交口稱讚,可是別說動容落淚不能自持,人家連根眼睫毛都沒顫一下!


    好在秦栝到底對自己的文章極有信心,況且也得到名家指點修正過,他就不信,賈琮一介庶子,真能寫出驚世駭俗的文章來。


    另一邊,圓圓姑娘卻好似魔怔了般,任憑眸中眼淚橫流,口中無聲的誦讀著紙箋上的文字,一遍又一遍……


    直至賈琮收筆,等紙箋上的墨跡半幹,將其折起,放在早就備好的托盤上,交給一旁侍立的侍者,乘舟送往蓮池中的蓮台後,圓圓姑娘才迴過神來,再看向賈琮的目光完全不再遮掩,似要將他融化。


    看到這一幕,不知多少江淮風流名士,一個個羨慕的眼珠發紅。


    他們要有這等本事,那江淮之地成百上千的花魁名妓,還不是任他們采摘?


    看那圓圓姑娘,恨不得帶著百寶箱貼身為奴任君采劼的模樣……


    嘖嘖嘖!


    上天不公啊!


    對麵秦栝見賈琮已經寫罷,愈發心急,好在他早已純熟於心,字跡雖愈顯潦草些也顧不得了。


    終於在送賈琮文章上蓮台的蓮舟靠岸時,收了筆完工。


    其他數人也跟著停了筆,開始封折。


    甄頫見之撫掌大笑,道:“好,那就這樣了。今日咱們就看看,到底是我這清臣老弟才高八鬥,還是我江南名士學富五車!”


    說著,又對蓮池中大蓮台上的十數位名妓笑道:“諸位姑娘,我知道我這清臣老弟論相貌,論文名,論師承門第,都可居天下名士之左。


    以我甄家和賈家的關係,且我這個做兄長的還居長,本該偏向我這小老弟。


    可我還是要公正的提醒一下諸位姑娘,文章不是詩詞!


    大家可千萬不要以清臣詩詞之名,先入為主哦!


    諸位姑娘都是清倌人,可不能落入俗套。”


    眾人聞言大笑,清倌人賣藝不賣身,都是極清高之人。


    若落得一個俗套之名,


    蓮台上的十數位名妓則紛紛表示,必會公正示人。


    況且每人的佳作,都會誦讀於眾,想要暗箱操作也不得。


    如果一個名妓壞了名聲,也就全完了。


    沒人會拿自己的聲譽頑笑。


    蓮池中蓮台上的花魁們開始了評比,而賈琮身邊,圓圓姑娘卻還在看著賈琮。


    賈琮有些無奈,轉頭看去,問道:“怎麽了?”


    圓圓姑娘淚痕未幹,如梨花帶雨,雪一般的肌膚上,滿是誠懇甚至哀求之色,輕聲道:“奴蒲柳之姿,比不得青兮姑娘傾國之色,亦無其離奇身世祖輩餘蔭,能使公子垂青憐憫。可是……奴真的好愛公子詞墨,隻覺字字都寫進奴心中。


    雖有無數寒夜苦冷,卻有清臣詞可溫暖此心。


    奴不敢有一絲癡心妄想,唯願能在公子身邊,做一研墨鋪紙的小婢,此生餘願足矣!”


    賈琮對這位圓圓姑娘的感觀還算不錯,倒不是相貌,而是她說這番話的聲音,隻有他二人能聽的見。


    沒有驚動其他任何人,以勢相逼。


    這一點,她比青兮做的都好些。


    不過,也隻是感觀不錯。


    賈琮眼神真誠的看著圓圓姑娘,道:“姑娘錯愛了……非我推辭,隻是家裏規矩甚嚴。青兮姑娘也已被送入京中,另尋靜地獨存。不過雖不能全姑娘所願,但若姑娘想求一自由身,遇到何人刁難阻攔時,盡可告知於我,請允許我略盡一點微薄之力。得自由身後,姑娘也可如青兮姑娘那般,尋覓一小院,過自己的生活。姑娘還很年輕,人生還很漫長呢。”


    圓圓姑娘聞言,雖難掩失望,但她能感覺得到賈琮的真誠,苦笑了聲,搖搖頭後,又遲疑著微微點頭,道:“若真能如此,奴也能進京尋一小院求生麽?可能再見公子否?”


    這下輪到賈琮苦笑了,他道:“京城那麽大,姑娘想去,自然可去。至於能否再見……可做書信之友,隻是我尋常瑣事太多,未必能及時迴信。當然,姑娘若遇得難處,也可尋我,必不推脫。”


    圓圓姑娘聞言,眼睛黯淡了下,不過隨即又燦然。


    清臣公子果然沒有辜負她心中勾勒的情況,換做其他名士,哪怕隻為了她的姿色,得到她的身子,也會虛與委蛇,先騙到手再說。


    品性再低劣些的,說不得連她的財也騙。


    這麽多年,這種事見到的還少了?


    可清臣公子雖然好心,卻時刻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不讓她多想。


    平日裏可做書信之友,還未必迴信。


    隻有在遇到難處時才可求救,這隻是友情。


    但這樣的清臣公子,不正是她所想的清臣公子嗎?


    圓圓姑娘眸光如水的看著賈琮,緩緩的點點頭……


    這姿勢,落在旁人眼裏,豈不就是含情脈脈,相約黃昏後了麽?


    正此時,蓮池中的蓮台上,傳來一陣悲咽的抽泣聲,令人動容。


    眾人看去,隻見為首一美貌妓子麵上還掛著淚珠,手中卻若捧稀世珍寶般捧著一份紙箋,清聲道:“經評比,奴等皆以為,此篇文章為今場最佳!甚至,奴家竊以為,自大乾鼎定以來,此文當為國朝第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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