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二刻,揚州古城迎來久違的夜空。


    月朗星稀,天色清湛。


    東關大街鹽政衙門後宅,西廂房中,一支燭火明亮。


    紫鵑彎腰在籠著一層雲煙紗帳的拔步床上鋪著錦被,黛玉則就著燭火坐在月牙窗前,右手支著凝脂如荔般的腮側,側著頭靜靜的出神。


    女兒家,本就心事多……


    紫鵑在床上鋪平撫展後,直起身來看黛玉。


    見她一本書擱置在桌幾上,半天也沒翻動一頁,便上前坐在一旁,輕笑道:“姑娘可是困了?”


    黛玉恬靜舒適的狀態被打斷,迴過神後,沒好氣的白了紫鵑一眼,道:“這話倒是問的奇了,我一夜幾時睡,你也難道不知?”


    黛玉素來少覺,常常醒半夜,哭半夜,淩晨時分勉強入睡一會兒。


    也難怪她身子不大好。


    紫鵑今晚卻極有信心,道:“姑娘今晚必能睡個好覺!”


    黛玉敏感防備:“你想說什麽?”


    紫鵑嘿嘿一笑,道:“如今家裏的煩心事都讓三爺擺平了,老爺也算是安穩了下來,姑娘難道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黛玉輕笑一聲,卻又緩緩搖了搖頭。


    紫鵑斂起笑臉,看著黛玉小心道:“要是三爺能一直在家裏就好了,姑娘說是不是?”


    黛玉沒好氣道:“你要是想跟他去,我成全你。”


    紫鵑急道:“姑娘難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如今就咱們主仆兩個相依為命,姑娘還有什麽話不能對我說?”


    黛玉聞言沉默了稍許,又歎息一聲,道:“你的心思我明白,隻是我勸你別再這樣說,更別再這樣想了,沒的輕賤了咱們自己……”


    紫鵑想不明白:“如何就輕賤了?姑娘瞧瞧那寶姑娘,那才是……”


    黛玉皺眉道:“不許胡說!”聲量又低下來,道:“你也知道寶丫頭的心思,她已經那樣了,你還在這胡思亂想,像什麽?還能去爭不成?”


    紫鵑正經道:“什麽那樣了?我瞧著哪樣也沒有!咱們離京前,不是還聽到有媽媽在念叨什麽金玉良緣,戴金的要和戴玉的配麽?當誰不知道,這就是從姨媽和太太那邊傳出來的。我早聽人說了,家裏太太和姨媽看不起三爺的出身,認為三爺的生母不顯下賤,而且家裏老太太、太太都最愛寶玉,寶玉和鳳凰一樣,所以才傳出了那樣的話來……”


    黛玉聞言麵色黯淡了許多,目光落在燃燒著的燭火上,看一朵燭花炸開,輕輕眨了眨眼,道:“你也是三心二意的,先前那幾年,不是成天在我耳邊念叨寶玉如何好嗎?如今見三哥哥出息了,再說他的好,你當我是什麽?”


    見黛玉緩緩落下淚來,紫鵑氣道:“姑娘想到哪裏去了?原先那會兒為寶二爺說好話,是見姑娘見天兒和他吵鬧,我怕姑娘鬧脾性惹惱了太太,對日後不利,才給寶二爺說好話的。姑娘那會兒才多大,我能想什麽?


    姑娘你想想,太太對你是不是從來不聞不問?好幾次姑娘和寶二爺生氣,太太臉上都沒好臉色。


    若是寶二爺懂事點,能像三爺那樣愛護姑娘……”


    “好了!”


    黛玉打斷道:“越說越不像,這怎能比?寶玉雖然……但他也是個好哥哥。你忘了,先頭那幾年,不都是他讓著咱們,有好吃的好頑的都緊著咱們?”


    紫鵑聞言麵色一滯,神情有些失落,道:“寶二爺也是極愛護女孩子的,可是……可是……”


    黛玉搖搖頭,道:“沒什麽可是,兩個都是好哥哥,寶玉像女孩子些,他本就喜歡女孩子。三哥哥,大氣霸道些,他也隻拿我看作是表妹。兩個哥哥雖不同,卻也是一樣的。”


    燭光下看著黛玉有些黯然的神色,紫鵑心裏一歎:姑娘這是自己在哄自己,哪裏就一樣?


    她又危言聳聽道:“如今老太太還在,所以姑娘才能自在,等過幾年老太太……姑娘想想,太太還能容姑娘和寶玉拌嘴不能?不看別的,璉二.奶奶如何?她還是太太的親內侄女兒呢,出了點岔子,誰發話救她?到頭來還是重情重義的三爺不計前嫌,出手把她從那爛泥坑裏給救了出來。


    璉二.奶奶和太太這樣的關係,可還要站規矩、管家,一天到頭睡不滿三個時辰,累成什麽樣了,也不見得到好。大家子裏的媳婦不好當哩!可琮三爺就不同了,如今他承了爵在東府另居,家口簡單,日後連站規矩都不用,也沒那麽多婆婆管著,真真是十輩子都求不到的良緣……”


    黛玉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麽,看著紫鵑巴巴的模樣,忽然不可抑製的咯咯笑了起來。


    紫鵑一怔,隨即險些沒氣死過去,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紅著眼圈道:“我的小姑奶奶,為了你的事,我連麵皮也不要了,隻盼能為姑娘尋一靠譜的好人家,這輩子也就安心了。你倒好,還笑我……”


    見紫鵑真惱了,別過身去落淚,黛玉忙賠笑臉道惱:“姐姐可別真生氣了,我明白你的好心呢!我從來也沒個兄弟姊妹,是上輩子的福分能遇到姐姐,一直為我上心操持,我焉能不知好歹?要沒姐姐,我骨頭怕都已經化了……”


    紫鵑聞言唬了一跳,轉過頭見黛玉淚流滿麵,咬牙切齒道:“你是上輩子的福分,我是這輩子欠你的!好端端的,又說這些做什麽?”


    說著起身服侍黛玉擦淚洗臉,一番折騰後,夜色已深,天漸清寒。


    紫鵑見黛玉還沒睡意,也不逼她,從箱籠裏尋出一件薄襖,披她身上,又倒了盞熱茶。


    重新落座後,黛玉也變得真誠了許多,輕聲道:“三哥哥是極了不起的人,他比咱們見過的人都厲害。寫字作詩詞考功名,樣樣出彩。如今連武事也是縱橫天下無敵手,赫赫武功不凡。再加上他相貌那樣好……”說著,似有些羞赧,黛玉俏臉微紅,垂下眼簾,聲音愈低,輕歎一聲,繼續道:“可是,他真的隻拿我當表妹啊。那樣磊落,也不似寶玉那般纏人……雖然他幫了我許多,我很感激,卻也不能不要臉的貼上前去吧,那豈不是更讓三哥哥看輕了去?”


    紫鵑正經道:“那怕什麽?姑娘你瞧寶姑娘,那才是豁出去了。往年裏寶姑娘什麽樣的性子?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都不肯,事事尊著禮法。寶玉敢和姑娘鬧,他敢和寶姑娘鬧一迴不敢?可是她看出三爺不凡後,就敢自己貼上去!


    我聽人說,三爺開始其實也沒怎麽另眼看待寶姑娘,都是寶姑娘自己靠上去後,三爺才擔當起來,那也是為了維護寶姑娘的體麵。


    若真能成了也罷,我也不會不害臊的去爭,可賈府裏連漿洗的嬤嬤都知道金玉良緣……


    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府裏這樣傳,必是太太和姨太太的意思。


    姑娘你自己說,到時候寶二爺敢不敢違逆老爺太太的意思?


    他在老爺麵前,連句話也不敢說!就會和姑娘生氣……


    今日這等情形,寶二爺要是也在這裏,他能做什麽?他能壓服那一對討人厭的父子,還是能請來張老先生給老爺治病?


    他這輩子隻能當個富貴閑人,護不住姑娘的。


    還有那太後的侄孫女兒,多金貴的人,正經的金枝玉葉,不也一眼就相中了三爺,各種法子往這邊靠?


    若不是打聽清楚,她必是要讓人入贅的,誰能爭得過她?


    她們都敢爭敢搶,姑娘你為何不能?


    我瞧三爺看姑娘也很是喜歡呢!


    姑娘,都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輩子什麽都能讓,獨獨不能讓好郎君啊……”


    黛玉聞言滿麵緋紅,啐了聲笑罵道:“真真是不害臊的小浪蹄子,胡唚什麽?越說越瘋了,這也是女孩子家能說的話?今晚撞客了不成?”


    紫鵑不害臊,理直氣壯道:“閨房裏說些悄悄話怎麽了?又不會讓人聽了去……別以為我不知道,別的姑娘閨房裏也沒少說三爺!上迴我還聽侍書說……”


    話沒說完,紫鵑忽地住了口,與黛玉一起變了臉色。


    因為外麵竟然響起了敲門聲。


    兩人往窗外一看,月都升到正中了,這深更半夜的……


    要不是敲門聲很輕,她們怕都要以為是林如海那裏出了變化……


    “誰?”


    紫鵑警惕喝問道。


    “是我。”


    迴應聲也很輕,但是落在屋裏這一對主仆耳中,卻如驚雷般。


    紫鵑簡直喜上眉梢,急急就要去開門。


    卻被黛玉拉住,兩人一起走至外間,黛玉輕聲問道:“三哥哥,這麽晚了還沒歇息,是有事嗎?”


    賈琮輕聲道:“我就要走了,來和林妹妹道個別,免得落下不告而別之罪。林妹妹若是不方便,那就這樣罷,我隻說一聲就往金陵去了,林妹妹,咱們後會有期!”


    黛玉聞言麵色登時一變,都不用紫鵑了,連忙上前拔開門閂,打開了房門。


    就見賈琮果然收拾的一身利落,甚至還換上了黑色的夜行衣站在門外,轉身要走。


    黛玉心裏發慌,急問道:“三哥哥怎麽現在就要走了?可是哪裏怠慢了三哥哥……”


    眼見黛玉急的紅了眼圈要落淚,賈琮卻一閃身進了屋,反手關上了門,對瞠目結舌的黛玉、紫鵑二人一笑,道:“林妹妹也忒多眼淚了,怎又哭了?”


    黛玉往後退了一步,心裏砰砰直跳,看著賈琮俊俏的不像話的臉,自己俏臉也泛紅,聲音幾乎微不可察道:“三哥哥,你這是……這樣晚了……你……”


    賈琮上前一步,低聲道:“去裏麵說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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