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夜。


    金陵府江寧縣,金陵千戶所。


    錦衣千戶,加指揮僉事銜劉昭,與麾下四大副千戶關澤、阮洪、張泰、魏晨齊聚議事廳,共商大事。


    劉昭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身材清瘦,保養得當。


    看起來如同一教書先生,絲毫看不出會是江南省錦衣千戶所的掌門人。


    他麵色不喜不悲,隻是眼神難掩凝重之色,端坐主座上,沒有言語。


    下作分東西兩列,副千戶關澤、張泰位東排交椅,阮洪、魏晨居西。


    看起來身寬體胖的關澤卻是個急性子,他大聲道:“大人,那位人還未到,聲勢卻已炙烈逼人!中秋一闕《明月幾時有》,騷動了大半個江南!現如今秦淮河上,隨便進哪家畫舫裏都在唱這闕詞。


    此人聲勢已壯,來者不善,不可不防啊!”


    關澤下手的張泰身形倒不突顯,胖瘦適中,隻是膚色偏深,且眉角一顆黑痣讓其看起來不是善類,關澤說罷,他接過話來,不陰不陽的笑道:“京裏早就傳來消息,那位就是來招兵買馬重建錦衣親軍的……哦,現在改叫錦衣衛了。他一個十幾歲的黃毛小兒,就算成了精,又能有幾斤幾兩?”


    對麵坐著的阮洪嗤笑一聲,陰森道:“他自然沒幾斤幾兩,但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卻可以壓住我們。到時候問咱們金陵千戶所要人要銀子,你還能說出什麽好話來?”


    張泰厲聲道:“他隻管要要看,我給他一分銀子他就是我爹!”


    阮洪嘿了聲,還想說什麽,卻見劉昭搖了搖頭,也就住了口。


    最後一名副千戶魏晨一直沒開口,直到其他諸人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時,他才放下茶盅,嘖的一聲,搖頭道:“大意不得啊!自打北邊來了信兒,我就特意使人打聽了下,這個榮國公的孫子,年紀不大,處事卻極老辣,而且根基不淺。除了賈家本身的勢力,還和貞元一脈開國公世子李虎相交莫逆,更和太後那位獨苗侄孫女兒不清不楚,極是麻煩!


    這些都還罷了,天高皇帝遠,暫時還影響不到金陵這邊。關鍵是,賈家本就是金陵頂級望族!金陵府至今還流傳‘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護官符。


    金陵府賈家十二房,枝枝蔓蔓牽扯極廣。再加上史家、王家、薛家的關係,嘿!


    別看咱們在這經營了十來年,還真未必比得過人家,麻煩啊!”


    聽魏晨這般說,廳內氣氛愈發凝重。


    魏晨雖然在五人中年紀最輕,但他素來有智多星之稱,為劉昭等人信重。


    聽他這樣一說,眾人心中都沉甸甸的。


    倒是魏晨本人說罷這些後,仿佛便不在意了,看著主座的劉昭,關心問道:“大人,福海鏢局展家的案子如何了?”


    此言一出,廳內氣氛再冰寒三分。


    關澤、張泰、阮洪三人甚至有些側目的看著魏晨……


    因為他們都知道,福海鏢局展家的案子裏,牽扯到劉昭的獨子劉越。


    劉昭之子劉越半年前無意中羞辱了展家一個女子後,被暴怒的展家公子生生削成了人棍。


    五肢俱斷,慘不忍睹。


    是劉昭親手結束了其獨子的痛苦,讓他不再淒厲慘嚎。


    殺了愛子後,劉昭當場吐出一口心頭血……


    展家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除卻動手的展家公子逃脫外,如今展家全家俱被關在金陵府衙大牢內。


    之所以沒落到錦衣千戶所手中,除了因為錦衣親軍這十來年式微外,還有一個緣故。


    福海鏢局展家在江南立足超過一甲子年,雖未出過什麽將相名臣,但展家家風純正,知交廣闊,頗有幾分根基。


    和江南諸多望族世家皆有交情,正是那些世家望族們的發話,展家才能被關入金陵府衙大牢,而不是錦衣千戶所的牢房。


    但是,也隻能如此了。


    民不與官鬥,更何況還是錦衣千戶?


    展家的人脈根基,還不足以保全他們度過此劫。


    因為就算錦衣親軍這十來年已經沒落,可錦衣千戶到底有直達天聽的密折權,沒人願意為了一個鏢局世家,就和一個錦衣千戶為敵。


    畢竟殺子之仇,不共戴天。


    但是與展家交好的世家,還是盡力保證展家不會成為被肆意淩虐的祭品,隻準劉昭發文書緝補捉拿展家長子展鵬。


    若是尋常世家也則罷了,劉昭身為一省千戶,手下掌著過千人手,緹騎都有三百,尋常望族還不被他放在眼裏。


    但是發話的人是江南甄家,即使出麵的隻是甄家的一個管事,也絕不是劉昭敢大意的。


    不提甄家那位已故奉聖夫人與聖祖當年近乎母子的情義淵源,就是甄家現任家主甄應嘉,身上也有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的差事。


    正兒八經的天子近臣,替天家坐鎮監視江南。


    就連江南督撫都要敬上三分,遠非一個錦衣千戶可比。


    如此,劉昭殺子仇人一家,也就在金陵府衙大牢內安穩的住了下去。


    這件事幾乎成了劉昭的泣血大恨,眼中刺肉中刺,平日裏少有人敢提,因為誰都沒資格去讓甄家鬆口。


    主動提起豈不是自找不自在?


    卻不想今日魏晨主動提起……


    不過劉昭並未對這個心腹大將動怒,而是聲音陰寒的道:“還沒進展,魏晨,你有什麽法子?”


    魏晨嗬嗬一笑,道:“大人難道不知,賈家和甄家是幾輩子的老親了,又是世交。如今他這個指揮使南下,想要重振錦衣雄風,總不能看著卑職們帶著冤屈不平做事吧?到時候以賈家和甄家的關係,展家的案子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張泰提醒道:“那位可不是抱著好意來的。”


    魏晨搖頭道:“一介豎子……也不對,那位的確極有才華,不愧為鬆禪公的弟子。可是文人到底是文人,不是武官。他年紀輕,是個好麵子的,咱們就給他個麵子,然後供著他吟詩作對,秦淮河上隨他逛,我們替他揚名。至於其他的粗事,我們就替他效勞便是。


    若果真做的好,大人大仇得報輕而易舉,且未必不能更上一層樓,京裏聖上目光如炬,自然能看清能做事的人是誰。


    到那時,大人說不得能帶我們往神京都中錦衣衙門裏坐一坐……


    聖祖和貞元兩朝時,錦衣親軍指揮使的威風可是不下於軍機大臣啊。”


    眾人聞言,麵色變幻不定,劉昭的臉色也舒展了許多。


    到了他這個年紀,尋常財富女色什麽的,都已經不能打動他了。


    親手結束了獨子性命後,唯有寄餘生於權勢,才能讓他更能活下去……


    聽了魏晨之言,他豈能不動心?


    沉吟稍許後,劉昭道:“你的意思是……架空他?”


    不用魏晨答,一旁阮洪便笑道:“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要不是他有那樣的好家世,這會兒怕還在吃奶呢!又是個好風花雪月的……我聽說他整日裏和一群丫鬟在那艘樓船上嬉戲頑鬧,好不快活!這樣的人,嘿!倒也不難對付……”


    關澤摸了摸肥大的腦袋,道:“這麽說來,那小子到來,說不定還是一樁好事?我還尋思著,他要敢仗著腰子亂來,就讓人做了他……”


    魏晨難得正色,警告道:“千萬不要亂來,朝廷大力推行新法,內閣寧則臣將那黃毛小兒推到江南來,就是為了讓他當尖刀。


    如今天下隻金陵、姑蘇、揚州等寥寥數膏腴之地未成,朝廷上下都看著這幾處,這個時候誰敢硬來,誰就是活靶子,生生湊上去給人殺頭立威。再說,就算動手也根本不用咱們出手。


    新法大行是要世家巨室們性命的,最不願看到那位在江南搞七搞八的就是那些世家望族,最急的也該是他們。


    江南十三家,除卻甄家、賈家、史家、王家和薛家外,還有八家。


    哪一家不是良田萬頃,豪奴如雲?就是賈家在金陵的十二房,都未必會支持新法。


    沒了那麽多地,或是要交那麽多地租,他們吃什麽去?


    但切記,不要妄自行動。”


    說罷,見關澤不以為意,便看向劉昭。


    劉昭緩緩點頭,對關澤等人道:“魏晨言之有理,既然他有法子,我們就用這個法子,得到的好處比打打殺殺大的多。明白了嗎?”


    關澤一臉肥肉顫著笑,道:“大人放心,就饒那黃毛小兒一條小命!老關還等著和大人一起進京當皇差呢!”


    劉昭半年來一直陰沉的臉色,這會兒也稍微見晴了,皮笑若不笑的道:“魏晨,這件事你多上心,尤其注意賈琮的行蹤,看他何時能到……”


    魏晨笑了笑,不屑道:“大人放心便是,我一直在留意。嗬,說來也讓人想不通,宮裏陛下到底如何作想,竟會命這樣一個小兒做錦衣指揮使。他哪像是辦差的人?出京之後就一直慢慢悠悠的逛著,聽說時不時的還在船上飲宴一番,很是做了幾首好詩詞。


    那闕人人傳唱的中秋詞,就是他在船上寫的。


    倒是闕好詞……


    如今樓船還在山東境內,運河上漂著。


    以目前的行程速度來看,想到金陵,至少還得一個半月,甚至兩個月。”


    眾人聞言愈發放鬆,紛紛大笑起來,嘲笑之前還下令十月十五要在紫金山玄武湖召集各省千戶,真是大笑話……


    ……


    山東境內,運河之上。


    明月高懸。


    河床上,一艘三層樓船緩緩漂浮著……


    樓船上偶有說書女先兒的說書聲隱隱傳出,時而又有戲曲小調的唱腔傳出。


    絲竹之樂,不絕於耳。


    兩岸時有有心人探望,日落月升,日複一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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