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幽深,不知幾許。


    賈琮與平兒一起走在東府後宅,看著重重院落環套,卻俱是一片黑壓,不自覺心中便生出一股寂寥。


    屋大傷人,吸人氣。


    住在這樣的地方,恐難長壽。


    就算能,心裏也必然壓抑扭曲……


    連搶到為賈琮和平兒拎燈籠任務,一路上嘰嘰喳喳歡快的如同百靈鳥的小角兒,往深走過幾套院落後,都悄悄的閉上了嘴。


    從在前麵蹦蹦跳跳,到漸漸落後到賈琮身後……


    看著不遠處那座院落裏,院門未閉,縫隙間傳出一抹幽幽的燭光。


    透過門縫,可見正屋窗紙上倒映的身影,似在抹淚……


    賈琮眉頭微皺,對身旁平兒道:“大嫂她們住的太偏了。”


    平兒歎息一聲,猶豫了下,道:“是老太太、太太打發了年老的嬤嬤來,直接安排在這裏的。”


    賈琮聞言沉吟了稍許後,道:“後日一早咱們就要離京了,寧安堂不能沒人看守……”


    平兒眸光溫暖的看向賈琮,隻是又遲疑道:“老太太那裏……”


    賈琮搖搖頭,道:“無事,我會去說的……走吧,進去說。”


    ……


    “哎呀!三弟來了?”


    丫鬟銀蝶迎著賈琮、平兒入內後,一身素衣的尤氏驚喜不已,忙起身相迎。


    論年紀,尤氏今年也不過二十五六,她本是續弦。


    容貌美豔,可與去年時候相比,明顯憔悴了不止三分……


    賈琮躬身一禮後,看著尤氏,問了聲好。


    見賈琮執禮恭敬,尤氏心底落下一塊大石,麵上添了幾分感激之色,有些激動道:“坐坐,快坐,平姑娘也坐!”


    賈琮落座後,平兒卻沒坐,笑道:“奶奶跟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尤氏不依,笑道:“三弟待你如何,家裏都看在眼裏,你自己說說,誰還拿你當丫頭?這二年,老太太、太太都賞你不少東西吧?”


    平兒聞言,俏臉瞬間紅透,羞的不知該如何自處。


    賈琮看了平兒一眼,笑道:“坐吧,大嫂子是明白人。”


    平兒聞言,愈發羞惱的嗔了一眼後,卻到底不願違拗賈琮之言,在末席落座,滿臉嬌羞,更加動人。


    尤氏以過來人的目光讚了聲“好福氣”後,就聽賈琮率先開口道:“今日前來,是有事想勞大嫂相助。”


    尤氏聞言一怔,忙問道:“三弟有事隻管說。”


    平兒和銀蝶也都好奇的看了過來……


    賈琮道:“因我有皇命在身,要南下公幹,後日一早就要帶著平兒姐姐和一直跟著我的那些丫頭南下。寧安堂裏不能沒人照看,荒蕪久了宅子也就廢了。所以希望大嫂和秦氏能搬至寧安堂西廂去住,也好幫忙照看一二。此次南下,不知年歲幾許,所以要勞煩大嫂。”


    尤氏聞言,簡直不敢相信。


    她是女人,還是這座豪門的前女主人。


    她自忖,若換做她是賈琮,一定極力提防她的存在。


    她今日再三派人去請賈琮,就是想表明心跡: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絕不會對這份家業有任何癡心妄想,更不會“倚老賣老”耍大嫂子的威風。


    可尤氏萬萬沒想到,賈琮竟會如此安排她們。


    她是極明事理之人,自然知道賈琮所謂的照顧宅子隻是借口,隨便安排幾個嬤嬤丫頭天天打掃就是了。


    賈琮這樣做,分明是為了照顧她和秦氏。


    豪門奴才,多是狗眼看人低。


    隻這幾天,她就品嚐夠了個中滋味。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落下臉來數番遣人求見賈琮。


    若能讓賈琮開口說句話,她的處境便不會太過艱難。


    隻沒想到,賈琮會先一步開口。


    而這顯然不會是巧合……


    尤氏如今其實算是在最好的年華,她出身鄙薄,原不過是賈珍妾室,卻因聰明乖巧,懂事順心,所以在賈珍原配過世後,被順勢扶正。


    能以一介苦寒之身,位居寧國大婦,盡管是續弦,也可想而知,她的容顏如何,心智如何。


    在曹公紅樓中,對她的描寫便是“死金丹獨豔理親喪”。


    一個“豔”字,道盡風華。


    論容貌論心智,絕不在鳳姐之下。


    然而尤氏卻極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賈琮這般照顧,絕非與賈珍之流一般。


    且不提他年紀差別,隻那雙平靜到清冷的眼睛,尤氏就知道賈琮對她連起碼的欲.念都沒有。


    或許,是因為賈琮知道她和賈璉醜事的緣故……


    念及此,尤氏又羞又愧,幾無臉抬頭見人。


    不過她到底是從“底層”爬起來的,沒有因這些小心思耽擱了“大局”,她麵帶十分感激的看著賈琮,道:“三弟的心意,嫂子明白,隻是如今我和秦氏身份不大方便再住寧安堂,哪怕三弟不在京,也難免有人說閑話。我和秦氏都是福薄之人,隻求苟且餘生,卻不能因為我們讓三弟擔上不白之名,若是如此,我們就是死一萬次也難贖大罪……”


    見賈琮微微皺眉,還想說什麽,尤氏愈發感激,提前堵道:“三弟能有此心,就比什麽都強。”


    賈琮聞言沉默了下,又問道:“大嫂,秦氏呢?”


    尤氏歎息一聲,道:“家裏才出了這樣的事,她父親和兄弟先後過世,再加上她心思本就多,老太太、太太讓我們搬迴來後,她就一病不起……”


    賈琮聞言,皺眉道:“可曾請了郎中瞧過?”


    尤氏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打發了個嬤嬤,請了同仁堂的一個郎中,問了兩句開了個方兒……如今不比從前,蓉哥兒沒迴來前,秦氏見不得外男。”


    賈琮聞言沒有義憤填膺,在這個純粹的男權社會,女人的貞.潔大於天,連最接近後世風格的葉清,都有諸多枷鎖困擾,更何況是區區一個落敗孫婦?


    雖同為女人,可在賈母、王夫人等人的眼中,賈家的清譽,顯然不是秦氏的安危能比的。


    王熙鳳都是如此……


    這也不能怪賈母、王夫人等人心狠,千百年來華夏大地上都是如此,歸根到底,這本是男人製定下的規則。


    想了想後,賈琮道:“這件事我會和鳳嫂子說的……”


    尤氏苦笑了下,簡直無地自容的低聲道:“鳳丫頭……如今話也不同我說的。”


    平兒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口,對於尤氏和賈璉的勾當,她一清二楚,不止王熙鳳對她說的……


    今日之所以跟著賈琮一起來,也是為防萬一。


    深宅豪門中,不甘寂寞的女人不顧廉恥的勾引男人,這種事連舊聞都算不上。


    賈琮對這種私德之事沒法判斷對錯,他當然不讚同尤氏和賈璉的做法,可賈珍娶尤氏為妻,卻將尤二姐、尤三姐當成頑物,甚至連賈蓉都不幹不淨,這種做法,若還要求尤氏心中無恨,也是太道德婊。


    他幫不了許多,也沒太多時間和興趣,隻是到底是人命……


    他想了想,道:“二嫂那邊我去說……另外,寧安堂大嫂不願住,那就去旁邊的寶茹院吧,這裏太偏。”


    尤氏聞言,再止不住眼淚了,眼神婆娑的看著賈琮,就想拜下。


    賈琮忙給平兒使了個眼色,平兒會意後趕緊上前攙扶住。


    寶茹院是原賈珍寵妾單獨居住的一處院落,前後兩進套院,比現在這座寒酸之處強百倍不止。


    尤氏見平兒來扶她,便知道賈琮是為了避嫌,心中愈發敬重。


    猶豫了下,方又問道:“三弟可要去看看秦氏?她怕是……不大好了。”


    聽她這樣說,賈琮和平兒都唬了一跳,不再推諉,隨尤氏往西暖閣走去。


    ……


    小小一間房,談不上寒酸,但比起曾經所居,肯定天差地別。


    秦氏丫鬟寶珠正端著一份藥從後門進入,麵色看起來也有幾分悲戚。


    見到尤氏引著賈琮、平兒到來,雖福下行禮,但看不出喜怒來……


    尤氏等人入內,甫一進門,就嗅到一股濃鬱藥味。


    寶珠先繞過插屏入內通秉,未幾傳來一陣柔弱痛苦的咳嗽聲……


    過了稍許,另一丫鬟瑞珠過來,請尤氏、賈琮一行人入內。


    秦氏靠在一個錦靠上,她如今已經掙紮不起來了。


    隻見她身著一件披肩薄襖,麵色慘白,唇間也不見一絲血色……


    卻仍不失禮,對尤氏和賈琮目光歉意道:“不能起身相迎見禮,請太太和三叔責怪……咳咳……”


    人和人終究是不同的。


    尤氏算起來,已經是極美豔的婦人了,但她的美豔,還在尋常可接受範圍內。


    並不罕見。


    至少,溫柔可人又俏麗的平兒,並不輸她多少。


    可是如今隻靠在床榻邊的秦可卿,卻讓人感到驚心動魄的病容美……


    眉眼間那抹幽幽之情,隻一個欲語還休的眼神,就能撥動人的心弦。


    一身孝衣,鬢間一朵白色珠釵點綴。


    咳嗽時用繡帕掩口的嬌弱,點點淚光神色哀傷,眸光憂鬱心碎……


    這等作態,當會讓每個男子見之都忍不住生出憐意。


    別說賈琮,就連尤氏和平兒見其淒然自哀的神色,心中都微微動搖。


    紅樓第一美人,又豈是虛傳?


    此種風情,就算賈琮兩世為人,都頭一迴見到。


    當真世間絕色……


    不過想起此女的身份,和身上不知多少根堪稱兇險的因果枝蔓,賈琮也能做到很快的心思清靜。


    畢竟,他的內心並非真的隻有十三四歲。


    成熟的成年靈魂最大的“弊端”,就是在其世界價值觀中,利害關係占據極重要的位置,而在沒有重要感情因素影響時,趨利避害便是理性的選擇……


    所以,在秦氏愈顯嬌憐無助時,連尤氏和平兒都再三勸她好生休養,賈琮的表情平靜的有些淡漠甚至冷酷。


    秦可卿見之,神情愈發哀憐,隻坐著,就微微喘息不止,垂淚呢喃道:“侄兒媳婦不孝,累三叔勞動貴體,隻是,也用不了幾時了……”


    哽咽兩句,兩行清淚順著眼簾垂下,淒然之美驚心動魄……


    連平兒都忍不住憐惜之,有些嗔怨的看向賈琮。


    卻聽賈琮平淡道:“平兒姐姐又何須生氣?人若輕賤自己,不愛惜自己性命,旁人又如何能勸之?”


    平兒聞言啞然,就見秦可卿抬起眼簾,一雙含著無盡幽怨的眼眸,看向賈琮。


    這等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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