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此人之言,賈琮眉尖一挑,道:“王爺恕罪,琮手中隻有一份方子,已經送給了芙蓉公子。王爺若想取方子,何不去葉家討要?”


    “你……”


    隻有十五六歲的小王爺聞言,一張臉登時擰巴起來,瞪向賈琮。


    水溶忙打圓場,笑道:“清臣,本王與你介紹,這位是陛下愛子,皇五子五殿下。如今為陛下掌著內務府,方才之言不過頑笑之言,你不必當真。”


    又道:“今日我二人至此,一是為了除爵,寧國府出了那樣駭人聽聞且失德之事,宗人府不得不為之。二來,則是麵見你家榮國太夫人,請她不必擔憂,陛下也有口諭相傳。


    隻是東府這邊,怎會沒人主事?”


    賈琮聞言,抽了抽嘴角,揖禮道:“琮實在汗顏,家門不幸,多出不肖子孫。之前他們還在為何人來當孝子而爭吵,還將我家老爺氣的離開,不想這個時候卻又……”


    水溶見他如此坦蕩,不掩家醜,愈發欣賞其人磊落,點頭道:“清臣不必慚愧,家大業大,自然多有不肖子孫。他們竟還氣走政公?嗬嗬,他們難道不知,縱然寧國另擇承嗣人,宗人府也必會詢問太夫人之意麽?”


    賈琮還能說什麽,隻能搖頭苦笑。


    水溶正色道:“既然他們不敢擔事,此事還需清臣你來為之。賈家宗祠之地,多有禦筆,等閑人無旨意不可擅入。我等雖奉旨前來,但也不願對榮寧之靈不敬。清臣你自去,將寧國之丹書鐵券取來,禦林親軍就不入內了。”


    賈琮聞言,大感其德,深揖拜之。


    待水溶將起扶起後,賈琮不再囉嗦,帶著賈環入內。


    ……


    “三弟,這是怎麽了?”


    賈琮帶著賈環甫一入二門,就見王熙鳳與尤氏、秦氏三人帶著一群婆子丫頭,皆惶惶不安的迎了過來,哭腔問道。


    賈琮心裏一怔,他都忘了內宅這一茬……


    這會兒忙道:“大嫂、二嫂不需驚怕,因為昨夜之事,蓉哥兒在宗人府沒扛住全招了,所以寧國不得不除爵……”


    “啊!!”


    尤氏聞言,真真心也碎肝也碎,一如當日賈璉被廢時,王熙鳳的感受。


    她還要更深些,因為寧國被除,她這個三等將軍夫人的誥命也就沒了。


    就好比當世進士被剝奪功名般,焉能不痛心?


    王熙鳳聞言倒沒多大感受,這會兒也顧不得別人了,她問道:“可和咱們家相幹不相幹?這邊會不會抄家?”


    聽到後麵一句,尤氏秦氏的心又提了起來,一起巴巴的看著賈琮。


    賈琮擺手道:“並不相幹,西府無事。且東府也隻除爵,其他的……目前還不知,但和內宅不會有什麽關係。


    大嫂、二嫂你們且安心稍待,我去宗祠內取了丹書鐵券,與兩位王爺去給老太太傳完口諭後,問老太太是不是讓你們先去西府。”


    王熙鳳、尤氏等人聽聞內宅無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都舒了口氣。


    賈琮不再耽擱,徑自去了宗祠。


    ……


    寧府西院,黑油柵欄內座落一道五間大門。


    正是賈氏宗族宗祠大門。


    上懸一匾,刻有賈氏宗祠四字,乃上一代衍聖公孔繼宗所書。


    大門兩側為兩道長聯,書曰: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嚐之盛。


    賈琮帶著賈環從此門而入,順著院中的白石甬道一直上了正殿月台。


    就見月台上一白發老翁,在擦拭月台上設著青綠古銅鼎彝等器。


    正上方抱廈上懸一九龍金匾,上書“星輝輔弼”四字。


    抱廈後五間正殿,殿門上懸一鬧龍填青匾,上書:“慎終追遠”四字。


    門兩旁又有兩府長聯,書曰:


    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


    看著這幅長聯,賈琮輕輕一歎。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多少豪門貴族,終究一點點敗落,化為青史之灰。


    卻不知宗祠內賈家先祖得知今日之事,會有何等感想……


    “琮三爺,你來這裏做什麽?”


    白發老仆似聽到了賈琮歎聲,起身迴頭皺眉問道。


    賈琮將今日之事簡略說罷,道:“蓉哥兒按律當判淩遲,宮裏以寧國丹書鐵券為其免死,卻要除爵。因到底念及先祖功業,北靜王不忍禦林親軍踏入賈家宗祠,故命我前來取鐵券。”


    此老人正是東府資曆最深之老仆,焦大。


    他聽聞賈琮之言,如遭雷擊,一張臉煞白,如若失魂。


    看的賈環都可怕,往賈琮身後藏了藏……


    賈琮歎息一聲,道:“焦老,丟了祖宗基業,是我等不肖子孫之過,但救人要緊,耽擱不得。”


    焦大聞言,終於緩過神來,然後木頭人一般一步步入了宗祠,沒一會兒,就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


    焦大原為賈演親兵,甚至救過賈演性命,他眼睜睜的看著賈演為了建立這份家業,曆經多少磨難,最後甚至付出了性命的代價,卻不想今日這番基業,竟被一群畜生給這樣敗了……


    賈琮無奈一歎,這般年紀的人哭成這樣,即使是他,聽了心裏也不落忍。


    可是,又能如何?


    賈琮隻能不顧焦大如喪考妣的痛哭,入內自神位上,取下屬寧國的那塊丹書鐵券。


    鐵券上鐫刻著賜券的日期,寧國公的姓名、官爵、邑地,記載著寧國公賈演對朝廷的功勳業績,及聖祖皇帝賜予的特權,如免死,最後則是聖祖皇帝要與賈家共富貴的誓言……


    這是每一份國公府內的丹書鐵券都有的。


    取罷,賈琮再朝著賈家先祖靈位跪拜一番後,出了宗祠。


    背後,焦大的哭聲長久不絕……


    ……


    極快的重出了寧國府,二門內尤氏、秦氏等人的哭聲,同樣摧人心肝。


    悲意太濃。


    將丹書鐵券交與水溶後,一行人就往榮府趕去。


    賈琮已讓賈環先一步去報信,等進了榮府時,賈政、賈璉等人迎來。


    賈母得知有崇康帝口諭,也更換了大妝,於榮慶堂內等候。


    薛姨媽和李紈則去了西暖閣,與賈家姊妹們一起暫避。


    待水溶與五皇子劉升趕到時,賈母由王夫人和寶玉攙扶著,在香案前戰戰兢兢拜下迎旨。


    水溶麵相清秀柔美,笑道:“太夫人且請起,陛下有旨,榮國太夫人年事已高,不必行大禮跪拜。”


    賈母等人聞言心頭一鬆,又由寶玉、鴛鴦攙扶起來。


    就聽水溶溫言道:“太夫人,陛下有言,榮寧二公有大功於社稷,賈家本不該罹此磨難。聖上原也有心寬宥,隻宗人府大宗正忠順王剛正不阿,言賈蓉雖無意弑父,但賈珍終因其死。又有賈珍行為無狀、無德,故而賈蓉本該判以腰斬棄市,寧國抄家……”


    水溶的每一言,都讓賈家眾人的麵色慘白一分。


    賈母更是搖搖欲墜,惶恐不安。


    唯有賈琮,雖在皇五子劉升的挑釁注視下,卻麵色不變。


    他以為,到了這一步,想施出隆恩之效,必先打壓一番,這是套路。


    如今恐嚇之詞說罷,該轉圜成施恩了……


    果不其然,就聽水溶繼續道:“雖忠順王言之有據,但陛下聖心仁厚,因念及榮寧之功,及當日與代善公相識之義,終不忍見賈家落至如此地步。故而下旨以寧國之丹書鐵券,作免死金牌之用,寬恕賈蓉死罪。隻將賈敬、賈蓉流放西海子,遇赦再歸。”


    賈母等人聞言,一個個麵色淒然,唯賈琮奇道:“敢問王爺,吾家敬大老爺何罪?”


    皇五子劉升懶散道:“那個糊塗老官兒,本沒他什麽事,教子不嚴和天家沒什麽幹係。可他在宗人府大牢裏竟口出怨言,心懷怨望,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話,嘖嘖,真真是修道修壞了腦子……”


    聽他這般說,賈母等人麵色一陣青白變幻,隻覺得顏麵喪盡。


    可劉升隻拿眼睛盯著賈琮看,見他依舊麵不改色,不由覺得無趣,還想說什麽,卻被水溶拿眼睛止住……


    水溶幹咳了聲,道:“流放西海子也是有考慮的,當年先榮國曾於彼處駐軍,百戰營舊部多在那裏……”


    賈母等人聞言,自然再次感謝聖心仁厚。


    水溶卻歎息一聲,道:“太夫人,這些其實都還是小事。


    寧國那邊已成定局,無力挽迴,如今賈家卻要想著如何保全住榮國這邊。


    陛下讓小王和五殿下來此,就是想讓我二人傳其口諭:告訴賈家一聲,這半年來,朕禦案上彈劾賈家的折子都快堆不下了。


    念及榮寧之功,朕可庇佑一時,卻護不住一世。


    賈家之榮耀,皆源自軍功。


    若想不會自此式微滅亡,為他人所輕,就隻有再立軍功可挽!


    功名但在馬上取,武勳子弟,就該有武勳子弟的模樣……”


    見賈家眾人無不心驚膽戰,駭然欲絕,唯有賈琮一雙明目清冷的看著他,水溶幹咳了聲,繼續道:“太夫人,你我兩家雖為兩姓,但祖上相交莫逆,世代親近,故此小王從不以異姓視之,有話就直明所言了。”


    賈母顫著聲音,虛弱道:“王爺但說無妨。”


    水溶正色道:“真真聖明不過陛下,金口玉言中,就給賈家指明了出路。如今朝野局勢激蕩,潛流暗湧,危險之極,不比前些年了。賈家再想像以往那樣得過且過,怕是也難獨善其身。


    所以,挑選族中俊秀子弟,再立軍功,延續家族氣運,已是刻不容緩之事!


    況且有軍功在,陛下護佑賈家還有幾分底氣,不然再有下一迴,宗人府忠順王逼著陛下將賈家抄家問斬,陛下又以何法來維護賈家?


    話至此,悉出自小王一片丹心,望太夫人明鑒。


    另外,寧國府要暫且封存,賈家要於三日內,清空寧府內仆婢內眷。


    具體如何處置,還需等待聖意。


    小王告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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