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十分同情考生們的遭遇,但楊養正怎會犯下人臣大忌?


    廢黜這一科鄉試的決定是崇康帝所下,他就是再蠢,也不會為考生們做主。


    為官數十載,雖然清廉如水,生性正直,但正直不等於蠢貨……


    他緩緩搖頭道:“考題已泄,除卻賄買之人,還有其他人得到考題,無法查明詳情,為了公正起見,陛下忍痛下旨,廢黜此科。不過也降下皇恩,不必再等三年,明年乃太上皇逢十萬壽,會為爾等開一科恩科。


    老夫嚐聞‘誌者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爾等皆清白讀書種子,焉能以賊人之題為進階之試?”


    “那明年可還要進行歲考?”


    一生員問道。


    並不是每個秀才都有資格參加鄉試,隻有經過歲考優等者才有資格。


    這其中,要涮落許多人。


    好多人都是憑著運氣過了歲考,然後再憑運氣過了鄉試。


    大部分生員其實都沒指望過會試能中,中個舉人,就已經心滿意足,可以迴鄉當個鄉紳了,運氣再好一點,還能當個官。


    因此不少人聽聞此問,都巴巴的看向楊養正。


    楊養正熟知此中內情,聞言登時皺起眉頭來,沉聲斥道:“若是連歲考都無把握,隻妄想憑一時氣運過考,老夫勸爾等還是早早迴鄉種田罷。如今新法大行天下,再想像以前那般,隻憑一個舉人功名,就在鄉裏大肆收獻土地,行兼並之事,是萬萬不能了。


    新法之後,生員免田稅三十畝,舉人免田稅一百二十畝,足夠你們耕讀嚼用。”


    新法之前,秀才可免稅賦八十畝,未仕舉人優免田一千二百畝,未仕進士優免田最高可達三千三百五十畝。


    而實際上得到了舉人功名後,根本不會再束縛於一千二百畝的法令內,往往是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因此,憑借功名下投獻的田地,舉人收租都能吃的盆滿缽滿,成為鄉紳豪族。


    但新黨推行新法後,這樣的“好事”再不會有。


    實際上,正是因為這一點,新法在外省的推行,堪稱舉步維艱。


    地方鄉紳的反彈力量之大,超乎想象。


    但寧則臣一夥兒還是強行壓下,甚至調動異省駐軍,協助清丈田畝。


    滅族之事,也不是沒出現過。


    聽聞楊養正這般說,眾生員的麵色無一好看……


    稍頓,又有一生員向前出列,這一次的問題終於延伸到楊養正身邊的年輕士子身上:“學生敢問禦史大夫,身邊之生員可同樣是今科考生?”


    楊養正聞言,目光微微一變,有些複雜的看了眼身旁少年,聲音低沉道:“不錯,他便是率先舉報今科舞弊案的生員。”


    “嘩!”


    眾生員聞言,一片嘩然。


    更有認出少年者,將他的身份來曆極快的傳遍數千生員。


    考前雖有人認識了賈琮,但絕大多數,都未見過他。


    卻不想在此時此地見到了近來大名遠揚的清臣詞人……


    “不想竟是‘人生若隻如初見’賈清臣當麵,卻不知賈朋友是如何得知今科舞弊的?”


    一書生高聲問道,眼神直視賈琮。


    賈琮先與楊養正躬身一禮後,站直身體,聲音清澈道:“因為考試之前,我一故友在鼓樓街吃飯,被人強賣了本考題。隻因曆屆鄉試前,總有狡詐之人以此幌子為由,趁機騙取錢財,因此我並未放在心上。但在貢院內見到公布考題,竟與那本小冊子所記載的考題一字不差,賈琮雖極慕舉人功名,卻不能受此便宜,否則,何以養吾浩然之氣?”


    “善!”


    楊養正並其身後諸多蘭台寺禦史紛紛稱讚一聲。


    然而對於連舉人功名都未取得的生員來說,這句話實在沒多少說服力。


    有生員質問道:“賈朋友有此高潔品格,吾等佩服,隻是你為何不直接舉報於貢院內的監臨官?監臨官為總攝考務的大員,你若舉報,想來便會更換考題,讓賄考者算計成空,也不會耽擱我等一科。賈朋友卻直接棄考,將事情憑白鬧大,未免有搏名之嫌!”


    此言一出,考生中頓時響起無數附和聲。


    人心中有怨無處發泄,自然要尋一出氣筒。


    今日朝廷大動幹戈,調集上萬京營兵馬和上千錦衣緹騎,為的難道是那些閹黨考官和十數名賄考考生?


    並不是,為的,正是這三千滿腹怨氣的生員。


    如今京外十八省正在如火如荼的展開新法推行,可用戰火激蕩來形容。


    這個時候,若是長安神京,天子腳下出現大規模的動亂,那絕對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所以,今日才動用這般大的陣仗。


    隻是這等陣仗是為了維護朝廷的穩定,卻不是為了維護賈琮的名譽。


    這個時候,連楊養正都不好彈壓,為賈琮說話。


    盡管他心中也在替賈琮擔憂,若是過不了這一關,自此而後,士林中就再無賈琮容身之處。


    可他依舊不能為賈琮出頭,因為他明白,這是崇康帝的意誌……


    就在喧鬧聲起時,卻見賈琮從身旁執鑼士卒手中,取過了銅鑼,然後“咣咣咣”的敲了三聲。


    場麵再度安靜了下來……


    賈琮送迴銅鑼後,大聲道:“我來迴答這個問題,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考題泄露到這個境地,絕非哪個考官就能辦到的,此必為一窩案!既然是窩案,我又怎會寄希望於監臨官是清白的?誰能保證他的清白?就是現在,誰敢替那位大人作保?站出來!”


    “……”


    眾人鴉雀無聲,腦子又都沒進水,躲臭狗屎都躲不及,誰會去作保?


    可這並不能說服他們,到這個份上,從來都是寬於待己,嚴於對人……


    賈琮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因而他繼續道:“方才這位朋友既然認得我賈清臣,就不該說出那樣的話來,我需要用這等方式來邀名嗎?”


    方才質問之人聞言,滿麵羞愧,不再多言。


    卻仍有人站出,大聲問道:“賈朋友三闕清臣詞,早已名動天下,自然不需用此等方式揚名。隻是敢問賈朋友,今日是以何等身份站在禦史大夫身旁的?莫不是舉報舞弊後的獎賞?”


    此言一出,一旁的楊養正再度看了賈琮一眼,目光中透著擔憂。


    他甚至在猶豫,要不要給王子騰下令,注意警戒。


    問題已經快要觸碰到核心了……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賈琮根本沒有用任何春秋手法遮掩,直接了當道:“今日我站在這,並非是舉報舞弊的嘉獎,真正的嘉獎,是昨日皇上傳下諭旨,賜我舉人功名……”


    “轟!”


    此言一出,青雲橋前麵的生員們登時沸騰了,哄亂又以極快的速度傳至整片人群。


    三千生員,幾乎都紅了眼睛,看賈琮的目光,全部好似在看用他們的前途換取自己功名的不共戴天之賊!


    此刻賈琮若掉入人群裏,怕能被這些人給生撕了……


    後世之人完全無法想象,一個舉人功名對於生員來說意味著什麽。


    那意味著完全不同的命運……


    青雲橋畔,忽然靜謐的讓人心生恐懼,一片粗喘聲那樣的明顯。


    無數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青雲橋上的賈琮……


    執掌京營的王子騰看到這一幕,微微眯起了眼,坐於馬上,手卻撫在腰間馬刀柄上。


    他早已得到密旨,若真有人趁機生亂,就以舞弊考生作亂為名,果斷鎮壓!


    這個時候,宮裏連新黨那樣的算計都能暫且擱置,還會沒有鎮壓叛亂的決心?


    隻是……若真到這一步,賈家這小子,怕真要走上絕路了……


    賈琮深吸一口氣,他自然清楚現在的處境。


    雖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並非全在意料之外。


    隻是他現在還是不大明白,宮裏那位素未蒙麵的帝王,為何要這樣做……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自絕於天下士林,因而他再度大聲道:“我能明白諸位此刻的心思,但我此刻還是想問大家一個問題:諸位同年,你們因何而讀書?”


    下麵沒人迴答,賈琮也沒指望誰現在給他捧哏,所以他繼續道:“認識我的人,想來都知道我的身份。


    我乃大乾榮國公親孫,身上承有國公府的世位。


    哪怕我不讀書科舉,日後自有官爵可做!


    可我,始終不墜讀書之誌!


    昨日接得聖旨,賈琮雖深感皇恩之重,但並未驚喜若狂。


    因為賈琮讀書從未以功名為重……”


    這話,別說那些被罷考的生員了,連楊養正身後的官員們都有些聽不下去了。


    這不是得了好處又賣乖麽?


    這等情形下說這種話,未免有火上添油炫耀之嫌。


    果不其然,立刻有生員聲音怨恨的譏諷問道:“卻不知這位天生有官做的貴人到底為了什麽才讀書科舉,說出來,也讓我等寒門子弟開開眼,見識見識你的誌向。”


    “對!貴人到底為何讀書?”


    “日後必有官爵還跑來做這樣的事,忒不知足了,日後指不定想幹什麽……”


    一道道或譏諷或怨恨的話響起,卻見賈琮竟從青雲橋上,一步步踏階而下,引起一陣騷動。


    在最後一階石階上,賈琮站住腳,隻比諸生員高出一頭,他目光毫無畏懼的看著眾人,忽然舉起一手,大聲道:“告訴你們又何妨?君子當世,無事不可對人言!


    賈琮以為,我輩儒生讀書,當不為功名前程而讀,亦可不為高官厚祿而讀!


    我輩儒生讀書,當有始有終,隻抱一種初衷,那便是: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某,賈清臣,以此讀書,問心而無愧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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