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看著賈珍笑道:“之前蓉哥兒來尋小弟,說珍大哥有事吩咐,不知是何事?珍大哥有事隻管吩咐,但凡小弟能辦的,絕不敢推諉。”


    賈珍聞言,卻頃刻間變了臉色,瞪向一旁賈蓉,厲聲道:“好一個下流的種子!我讓你好生去請你三叔來吃請,你胡唚什麽?莫不是見你三叔年歲小,就敢存了霸蠻欺辱之心?”


    這一番變臉,真真快將賈蓉魂兒都唬掉了。


    他忙離開席位,跪地磕頭道:“老爺息怒,兒子再不知禮,也絕不敢對長輩不敬。”


    賈琮也忙勸道:“珍大哥何須動怒?事情並非如此,是小弟自己詢問的。”


    賈珍這才作罷,對賈蓉哼了聲後,又對賈琮道:“族裏多有不孝子弟,沒什麽能為,偏長著一雙勢力眼。遇到這樣的混帳,三弟隻管好生教訓。哪個敢不服,讓他來尋我!”


    賈琮笑道:“如此,多謝珍大哥。”


    不過,賈琮依舊不信賈珍隻是為了請一頓東道。


    因為到現在為止,賈珍也沒說開始用餐。


    果不其然,又客套了幾句後,終於進入了正題……


    “聽說如今寶玉、環哥兒和蘭兒,都跟著三弟進學讀書?”


    賈珍忽然笑問道。


    賈琮聞言一怔,隨即點點頭道:“先前是這樣,不過現在寶玉不怎麽來了,環哥兒和蘭兒倒是在跟我讀書。”


    賈珍聞言讚道:“好啊!真真好!若是家裏能多出幾個三弟這樣的俊傑,才是賈家最大的福分!”


    賈琮謙遜了兩句,就見賈珍再次對賈蓉喝道:“該死的孽障,你想求你三叔什麽來著?這會兒不說,等晚會兒再求上門擾你三叔的清靜不成?”


    賈蓉聞言,垂下的眼簾裏閃過一抹無奈和羞辱,卻不得不再跪地磕頭道:“三叔,侄兒實不好意思開口……”


    賈琮真是莫名其妙了,他虛扶一把,道:“先起來說話,有事好好說。”


    賈蓉見賈珍沒反對,就起身,道:“三叔不知,侄兒媳婦有一弟弟,名喚秦鍾,如今到了進學的年紀。家裏請的西席業師卻病故了,如今隻在家荒廢學業,嶽丈年事已高,也管不得許多。侄兒媳婦因此擔憂的不得了,也不知怎麽,就聽得了三叔的大名。知道三叔不過幾年光陰,就讀出了名堂,成就了好大名聲。所以……所以……”


    “真真是沒用的畜生,連個話也說不明白!”


    賈珍再罵一通後,轉頭對賈琮笑道:“三弟,你那侄兒媳婦就那麽一個兄弟,念叨的緊。聽說三弟好大名聲,為都中第一俊秀子弟,又聽說寶玉他們正跟著三弟進益,所以就動了心思,想讓她兄弟也跟著三弟去長進長進。三弟你看……”


    看著賈珍期待的眼神,賈琮全明白了,心裏真真是……


    說不出的荒唐和反胃!


    怪道賈蓉一副吃了屎的難受模樣……


    這叫什麽事?


    竟是為了討好兒媳婦,弄出這麽大的陣仗!


    賈琮原以為他要算計什麽,原以為多大的胃口……


    鬧了半天,竟是為了“烽火戲諸侯”,搏得美人歡心……


    看著眼神巴巴的賈珍,忽地,賈琮心裏想起了一言來: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


    榮國府,賈母上院。


    榮慶堂。


    東暖閣內,林黛玉披著件桃紅色的棉錦,倚在錦靠上,拿著本書靜靜的讀著。


    下邊,寶玉趿著鞋,在床下來迴走著,陪著大大的笑臉,咕咕噥噥的說了好一陣笑話了,見林黛玉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央道:“好妹妹,你也理我一理。”


    林黛玉聞言抬起眼簾,靈秀的眼眸瞧了過去,正要開口,卻又忍不住咳嗽起來,咳罷,方麵色蒼白道:“二哥哥見諒,我身子不適,說不得話。”


    寶玉:“……”


    長歎息一聲後,他尋了把椅子坐下,低著頭似孩子做錯事般,認錯道:“林妹妹,前兒都是我魔怔了,才說了那些混帳話。


    其實……就算你再不理我了,我也不後悔之前對你的好。


    我還記得那年你才來家裏,就帶了一個老嬤嬤和雪雁,孤零零的一個人。


    可我瞧你,卻很眼熟,好似已經認識了一輩子似得。


    許是前世我欠你的恩,這一世隻想待你好。你一不理我,我心裏就和刀子割一樣,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香……”


    說著,寶玉難過的眼中滾下淚來。


    黛玉聞言,也想起了當年事,跟著落下淚來。


    她五歲喪母,六歲離了父親孤身來到都中。


    當時的心境,何等脆弱淒涼。


    好在有外祖母疼愛,又有表兄和三個姊妹陪伴。


    隻是……


    寶玉和三春姊妹雖都待她極好,處處讓著她,可是她們又哪裏明白她的心?


    這些年她心裏始終沒有定性,一直自覺隻是寄人籬下的孤女,沒有半分安定感。


    好似,隨時都會被掃地出門,生死無依……


    縱然旁人對她好,她也隻以為不過是在可憐她。


    這種感覺,寶玉不會懂,三春姊妹們也不會懂。


    因為不管是正出還是庶出,她們總歸都姓賈。


    而她,卻姓林,是外人。


    如果說,賈家有哪人與她相像些,怕就是那位當初在東路院假山後小小耳房前,看到的遍體鱗傷的琮三哥。


    他當初,比她自己幻想過的處境,還要慘十倍不止。


    她都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麽慘的人……


    她連代入都不敢代入一點,隻一想自己也被父母厭棄,被奶嬤嬤打的遍體鱗傷,肆意啐罵,她隻覺得一顆心都要碎裂,連唿吸都不暢了。


    隻是,誰能又想到,隻兩年的功夫,這位表哥不但長的愈發俊秀,還翻手為雲覆手雨,折騰出了這麽一片天地來。


    和從前的處境相比,早已是天壤之別。


    就好似困於淺水的遊龍,終於一飛衝天,而後龍歸大海。


    連家裏最厲害的老太太、太太,如今都拿他無法了呢。


    今日這些事,雖沒有明證,可黛玉卻總覺得,這裏麵必少不了這位三哥哥在背後勾劃。


    隻是心機雖不淺,卻實讓人生不出厭惡感來。


    想想昨夜這一屋子人蠻不講理,非要逼的人下跪磕頭。


    今日人家翻手就來了這一出,何其解氣也……


    可恨那鳳丫頭字也不識一個,竟也有臉子拿相思詞來冤枉人。


    不過,記得顰兒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好似,也還算工整呢……


    想著這些,黛玉怔怔出神間,蒼白的俏臉上浮起絲絲暈紅。倒也不是在想哪個,隻是覺得“魔改”後的這詞有趣……


    下邊兒,寶玉睜著一雙無辜茫然的眼睛看著這一幕,有些莫名其妙……


    ……


    寧國府,寧安堂。


    賈珍看著麵色遲疑的賈琮,大聲道:“三弟放心,這孩子我也見過,不比咱們家那些輕狂不知禮的混帳,是個極好的孩子……”說罷,又對賈蓉嗬斥道:“還不去請你老婆舅子過來!好蠢的東西!”


    賈蓉不敢耽擱,忙去了後麵叫人,不一會兒,就帶了兩人迴來。


    該怎樣形容帶來的這個女子呢……


    相貌之秀美倒在其次,關鍵是那一舉一動間,甚至眸光流轉間,都有一種柔情似水的嫵媚柔美之意。


    一顰一笑,勾人心魄。


    再看她進來後,賈珍那雙明顯變亮的眼睛裏,多了許多柔情和癡迷,賈琮心裏輕輕一歎。


    在前世讀紅樓時,他心裏就曾疑惑過。


    在前八十迴中,相比於賈赦的暴虐好色,草菅人命,為了幾把扇子害的人家破人亡,為了五千兩銀子賣了親生女兒迎春,致使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相比於賈政的迂腐無能,治家無力,相比於愛撿破鞋的賈璉……賈珍當真見不到什麽惡行。


    而即使好色些,過手了妻妹尤二姐和尤三姐,可對於一個貴族家主,這等事也算大事嗎?


    緣何就落下了“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的判語?


    如今看來,“爬灰的爬灰”,果然是空穴不來風……


    再看這千嬌百媚,嫵媚動人的秦氏,賈琮記得她的判詞便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整部紅樓,以“淫”字來評斷的金釵,隻此一人。


    判詞旁又有一畫,畫著高樓大廈內,一美人懸梁自盡。


    也正合了“淫喪天香樓”之說。


    而她相對應的紅樓十二曲雲:“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突孽總因情。”


    突孽總因情!


    為了她一個要求,賈珍就造出這等大的陣勢,隻為達其心願……


    雖還不比幽王烽火戲諸侯,可這等心思,想來也必會讓她感動動情吧。


    看著這張“宜嗔宜喜,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的絕代芳容,賈琮心中十分複雜。


    如果她當真隻是一個尋常兒媳婦,那麽她與賈珍之事,不過是道德上的敗壞。


    會讓人唾棄,但也僅此而已。


    賈琮不是聖人,管不得許多。


    可是……


    這位身份注定不簡單的女子,身上極有可能牽連著太大太大的因果。


    遠不止道德層麵。


    所以,哪怕隻是為了預防萬一,賈琮也希望,事情不會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


    要知道,這世上從無不透風的牆。事發之時,倒了寧府,榮府也必受牽連。


    正思量間,就見秦氏與其弟秦鍾,在賈珍的殷切安排下,與他見禮道:


    “侄兒媳婦秦氏,與三叔請安。”


    嫋娜身姿福下,聲如幽歎輕蕩。


    隨後那臻首輕抬,蛾眉顰笑的明眸,與對麵之人四目相對時,心中卻是一驚:


    好清冷的眸光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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