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外麵的傳話,賈寶玉隻覺得一道晴天霹靂。


    想想無緣無故被林妹妹厭棄敵視,如今又要慘遭老爺唾罵,一時間真真生無可戀……


    就要失魂落魄的往外走,卻聽後麵林黛玉喊了聲:“等等。”


    寶玉不解的站住,迴頭看她,目光隱隱希冀。


    往日裏鬧氣,哪一迴都要他賠盡小意,才能哄迴心理他,這迴……


    卻聽黛玉冷笑一聲道:“你隻這般去,老爺迴頭必也來一迴摔打寶玉,好替你那塊玉報了仇。”


    說罷,對探春道:“讓你的丫頭端盆水取條幹淨帕子來,讓他洗洗。不然迴頭惹出是非來,老太太倒派我們的不是。”


    探春聞言,忙喊侍書和翠墨去準備。


    湘雲也把於還給了寶玉,還幫他戴到項圈上。


    這一瞬間的變化,讓寶玉覺得幸福來的太突然。


    雖轉不過彎兒來,還是嘿嘿樂了起來。


    見他這般,迎春、惜春等人都笑了起來。


    隻有黛玉沒笑,也不多看一眼,讓寶玉心情還是有些失落。


    等侍書翠墨端了洗臉水來,服侍著寶玉淨過臉罷,黛玉看了眼,沒再說什麽,寶玉方離去。


    他卻不知,他剛出門,黛玉反倒又落下淚來。


    心中翻來覆去的念那一句:


    人生若隻如初見……


    ……


    東路院。


    枯瘦如柴的賈赦有氣無力的躺在床榻上,發黃的眼珠空洞的盯著拔步床的頂部。


    此時,他的疼痛剛剛退去。


    然而賈赦終於明白過來,他快要死了。


    他已經病入膏肓。


    甚至,他現在生不如死……


    他難得有一陣空閑功夫,迴憶迴憶自己糟糕的一生。


    從記事起,就一直糟糕……


    他是家裏長子,本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可是,他出生時賈母難產,吃足了苦頭才生下他。


    或許因為這個緣故,打小起,賈母就不待見他。


    相比於平平安安降生的賈政和賈敏,他這個長子雖也是親生的,卻是最不討喜的。


    父親是國朝一等公,文韜武略,英雄無敵。


    自然對他這個長子的要求也高。


    隻可惜,他卻總達不到父親的要求,每每看到父親失望的眼神,他就愈發自卑。


    時間久了,也就愈發抗拒上進,抗拒父親的要求。


    成家後,發妻是六部閣臣的愛女,出身名門,望夫成龍之心也就急切。


    夫妻二人話不投機,日漸疏離,直至相敬如冰。


    再後來,他在翠雲閣,遇到了芸娘……


    翠雲閣不是平康坊七十二家中的青樓,隻是一個南邊兒來的爆發戶所開的青樓。


    所以培養出的花魁,遠不及七十二家培養出的好。


    所以芸娘不會什麽琴棋書畫,不懂什麽功名上進,連禮數也不大明白。


    就是長的好看。


    而在芸娘眼裏,他的一切,都是極好極好的。


    哪怕他胡謅幾句詩,也能被芸娘崇拜上幾天。


    那段日子,大概是他過的最愜意最痛快的日子。


    可好景不長,嫡妻在生下長子後沒多久,就病故了。


    鬱鬱含恨而終。


    其娘家知道此事後,心痛之下,公然和賈家決裂,指責榮國公賈代善教子無方。


    此事在都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再往後,賈赦記得,是他父親榮國公,親自去了他在延康坊置辦的宅院,下令讓他與芸娘斷絕關係,再去尚書府賠罪。


    他正是氣盛之時,而且和芸娘過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自在受用的日子,哪裏肯聽?


    不過沒等他說什麽,素來對他言聽計從的芸娘,竟然罵起了榮國公來……


    榮國公一世英雄,怎會和一婆婦罵街?


    一怒之下,本欲嚴懲芸娘,可是才知道,她竟已有了身孕。


    榮國公一世英雄,卻無法對自己的孫兒下手。


    再後來……


    榮國公就故去了,他也去了東路院。


    賈赦漸漸後悔,開始冷落芸娘,不再見她。


    直至,芸娘也生了。


    不過,他並未去看。


    直到有一夜,都中發生了大變故,起了刀兵……


    本就產後體弱的芸娘,在驚嚇中,一命嗚唿。


    因有榮國公遺命:不可使賈家血脈長於那等賤婦手中。


    賈府不得不將那孩子抱了迴來。


    最後,他便與那庶孽,一起在東路院這座偏院內,混沌度日。


    雖為父子,卻極少相見。


    他憤恨,他憋屈,他苦悶。


    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慢慢過去了。


    誰知,臨老竟還得了這樣折磨人的惡疾……


    疼啊!


    慘啊!


    恨啊!


    恨蒼天何其不公!!


    念及此,麵容猙獰的賈赦,忽然覺得的右下腹又開始陣陣作痛起來,唬得他連忙平息了怨恨。


    他如今也算摸出了點名堂,這病不生大氣,少發怒,總會輕快一些,不會痛起來要人命,還沒完沒了。


    他是真的痛怕了……


    然而,就在賈赦屏住唿吸,想要平息怨怒時,卻“意外”聽到了門口處隱隱有嬤嬤在說話。


    賈赦近來火氣太大,所以除卻晨昏定省,或者用藥時才會有邢夫人和賈璉陪同外,其他時候都不用主子作陪。


    怕被誤傷……


    這是在他連續幾次打傷了賈璉甚至是邢夫人後,賈母吩咐的。


    平常時候,這裏隻有嬤嬤看顧。


    但嬤嬤絕不會發出任何聲響動靜來,惹的賈赦不喜。


    那倒黴的隻能是她們。


    那這會兒是怎麽迴事?


    本欲發怒的賈赦,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耐住性子去聽。


    他不大聽得出這是哪個嬤嬤的聲音,隻覺得耳熟,但翻來覆去的似隻重複一句話……


    事出反常,賈赦側耳傾聽:


    “這……了得……”


    “……怎麽了得……”


    “這怎麽……了得……”


    賈赦皺起眉頭,不知這婆子在念叨什麽,有心想喝止住,卻還是下意識的覺得,此事不尋常,便繼續聽下去。


    果然,他聽到了令他肝膽俱裂的消息:


    “二爺……住進了桃紅姨娘的屋裏,這不是……亂了倫常了嗎?”


    “唉,這怎麽了得……”


    聽至此,賈赦隻覺得天旋地轉,怒火幾乎將他焚燒。


    桃紅姨娘是他去年收的小妾,妖豔嫵媚之極,他寵愛了七八個月,才丟開手沒多久!


    可是,丟開沒多久,那也是他的小妾啊!!


    他們怎麽敢?


    怎麽敢?!


    甚至都顧不得腹部隱隱有升起的痛感,賈赦強撐著身體站起來,大口喘息著,然後下了床。


    極致的憤怒,似乎給了他新生的力量,賈赦感覺身上再次出現了力氣。


    他隨手從牆上摘下一柄原本做飾品的寶劍,踉踉蹌蹌的出門而去。


    打開門後,見正在清掃的婆子被唬的立刻下跪磕頭,咬牙喝問道:“那個畜生果真在那裏?”


    那清掃婆子磕頭不止道:“奴婢……奴婢確實看見了……”


    “啊!!”


    賈赦大叫一聲,一揮劍,砸在了婆子身上,唬的婆子幾乎暈厥過去。


    好在劍未出鞘,隻是疼。


    婆子卻見勢倒地裝死,果然,賈赦再不看她一眼,衝衝撞撞的走了出去。


    眼見賈赦出門後,婆子長喘一口氣,眼裏卻滿滿都是貪婪的眼神。


    想想那八十兩銀子,和事成之後的一百二十兩銀子,婆子連疼都顧不上了,匆忙收拾了掃帚簸箕,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出了正堂,然後根本沒往平日裏的住處去,直接從後門出了東路院,朝接頭方向趕去。


    走過了兩條街,在一處小巷裏,她遇到了一個黑瘦男子,急不可耐道:“張勇,老爺已經趕去了,還賞了我一劍,你該給銀子了吧?”


    張勇嘿嘿一笑,從身後取出一個包裹,叮囑道:“趙嬤嬤放心,我說話算話!這二百兩銀子給你,你老也趕緊離了這地兒,別讓家裏人尋著才是,不然……”


    趙嬤嬤聞言,連連點頭道:“得了銀子,我就往南邊去了,再不迴都中。”


    又壓不住的好奇,問道:“張小子,你花這麽大把銀子,坑鏈二爺一迴,身後是有什麽人吧?”


    聽她打聽,張勇倒也沒惱,笑道:“身後到底是哪個,說來你老可能不信,竟連我也不知。


    隻知道是鏈二爺偷了人家的老婆,人家氣不過,才想出這樣一個法子來。


    一共給了三百兩,你老出大力氣,擔了風險,所以給你二百兩,我就收一百兩。


    行了,話不多說,嬤嬤快走吧,我也不在這多待了。


    嬤嬤記住,千萬不要多說什麽,不然國公府再不濟,取咱們倆的性命還是易如反掌!”


    趙嬤嬤聞言,點清了銀子後,連聲道:“極是極是,我這就走。”


    說罷,從懷裏取出個頭巾往頭上一包,瞬間成了尋常百姓家的老太婆,然後匆匆離去。


    見到這一幕,張勇嗬嗬一笑,左右看了看,往下一個接頭處報信兒去了。


    ……


    東路院,西廊下廂房。


    賈赦持劍一路行來,竟沒遇到什麽人。


    就算遠遠有人瞧見了,也裝作沒看到,早早避開。


    一路到了西廊下,桃紅姨娘住處門前,賈赦還沒推門捉奸,就隱隱聽到一陣放蕩的笑聲傳來。


    他壓著怒氣,將臉貼到門上,想聽聽他們到底在說什麽。


    隻聽到一陣陣淫詞浪語傳來:


    “我的兒,你怎麽老愛吃這處,小時候你娘奶沒管夠嗎?哈哈哈!”


    “親娘死的早,自然沒管夠。求好娘多賞兩口吧!”


    “唉,多賞你兩口本也沒什麽,隻是等那死鬼疼死後,說不得我就在這待不下去了,到時候你又尋哪個去喊娘……”


    “爺哪個都不去喊,老頭子死了,你不還是我娘?正好我可以常來孝敬你,晨昏定省,一次不落……”


    “啊哈哈,真真是娘的乖兒子,快來吃吧……”


    聽到這番對話,賈赦真真七竅生煙,身子顫抖,見裏麵愈發起了動靜,他一腳踹開門,厲吼道:“我殺了你們這對奸夫***!畜生,該死的畜生啊……”


    卻說正提槍上馬馳騁的賈璉,聽聞這道聲音就已經三魂飛去了兩魂半,亡魂大冒!


    再看到賈赦滿麵猙獰的舉劍砍來,那活兒登時軟了下來……


    好歹他還知道逃命,連衣裳都來不及穿,隻套了件褻褲,就連滾帶爬的往外逃去。


    可到底慢了半拍,讓賈赦一劍砍中了耳朵,生生削飛了半片左耳。


    賈璉慘叫一聲,卻愈發不敢停留半步,拚命往外逃走。


    賈赦這會兒仿佛迴到了年輕時候,其實他根本已經感覺不到身子的存在了,隻一心想要殺了這個忤逆人倫的畜生,舉著劍緊緊追在後麵。


    賈璉迴頭看見賈赦就在身後,生生唬掉了最後半個魂兒,腿一軟,絆倒在地。


    眼見賈赦就要衝來砍殺他,幸好邢夫人聽聞消息,及時趕來,賈璉雖不是她親生,可賈赦眼見不行了,往後隻能指望賈璉。


    所以趕緊攔道:“老爺息怒,他要是哪裏做的不好,你隻管打他啐他,可殺不得啊!虎毒不識子……”


    這句話,大概是邢夫人這輩子最後悔說的話。


    賈赦已經被怒火點燃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虎毒不食子,難道老虎會偷它娘嗎?


    連帶著,看向邢夫人的目光都充滿了瘋狂,怒吼道:“你們這群賤人,都該死!一起去死吧!”


    吼罷,在賈璉拚命求饒聲中,揮劍斬向了邢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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