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二年,春。


    陌上楊柳,初發青枝。


    國子監紅牆黛瓦周邊的紫荊,也抽出了嫩嫩淺紫色的芽苞。


    東南角處,一座飛簷鬥角的閣樓靜靜矗立著。


    三月的暖風微醺,拂的幾隻柳燕於閣樓重簷前翩翩飛舞。


    閣樓木門上,有一青匾,上書鬥大三字:


    藏書閣。


    若是用後世的說法,也叫圖書館……


    隻是這個時代,儒生們多願意獨處學習,讀至興至時,常大聲誦讀,亦可做狂恣之態,豈不快哉?


    少有人願在公共之地修習。


    不過,也有例外……


    自二年前國子監新入監數位公候高官子弟,藏書閣內便多了道奇景。


    每日早課之前一個時辰,午休半個時辰,晚課後兩個時辰,幾乎是除卻上課、吃飯、睡覺外的所有空閑時間,總有一人,靜靜的坐在藏書閣東窗一角的桌幾前,苦讀不輟。


    窗外雛燕啼鳴,聲聲悅耳。


    樓內萬千本藏書,墨香熏人。


    著一身月白淺青色長衫的少年,跪坐於幾案前,專注的讀著手中書籍。


    頭上長發被一支木簪簪成發髻,綰於頭上。


    麵上眉眼清秀之極,恍若畫中人。


    琵琶袖下,一隻修長的手握著春秋筆,在紙箋上平緩書寫著讀書心得。


    春日的陽光透過窗紙揮灑進來,好似一顆顆光塵籠罩著閣樓內的書和人。


    愈發顯得少年氣質淡然,隱有出塵之姿。


    見此景此畫,似連窗外春燕都不願驚擾,隻翩翩起舞,不再啼鳴。


    隻是,這靜謐終於還是被打破了……


    “清臣兄,清臣兄……”


    一迭聲的唿喚聲,從閣樓外響起。


    少年執筆的手一頓,專注的神態被中斷,漆黑的眸眼中,閃過一抹遺憾,卻並未動怒。


    就要擱筆起身,卻見一藏書閣教諭走來,沉聲道:“你可繼續讀書,我去逐開此聒噪之輩。”


    少年聞言,輕笑了聲,躬身禮道:“多謝先生好意,隻是外麵陳子川和吳凡二人原與學生相約,今日金殿傳臚,新科進士禦街誇官,我等後輩當前去觀仰一番前輩風采。”


    那教諭聞言,頷首笑道:“原來如此,那就罷了,就饒過他們這一遭。


    禦街誇官,去看看也好,不過清臣你也不需心急。


    去歲你下場童試,於千二百考員中,名列第三。


    文章我也讀過,若再加些功夫,案首亦可得。


    若非你本就有鄉試資格,不好再與外麵的童生爭那一份名額,你亦該列於名榜之上,風光一番。


    吾為藏書閣教諭,自你入監以來,凡在監之日,日日見你於此苦讀。


    再加上天資不俗,名師指點,今歲秋貢,當有把握矣!”


    少年淡然一笑,躬身自謙道:“先生過讚了,學生習文日淺,行文多有不足。


    家師亦言火候未足,還需再磨礪二年,再思下場中舉之事。


    不過今科倒是可以先入場試一試,見識一番。”


    教諭點頭道:“善。”


    又閑談二三言後,少年方告辭出門。


    看著少年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前,教諭眼中閃過一抹惋惜之色。


    他是知道這個監生背景的,除了是勳貴子弟外,還是當朝大司空,舊黨魁首之一工部尚書宋岩的入室弟子。


    原本是極清貴的身份,前途當坦蕩無量,尤其是其本人還這般知禮勤學。


    隻是……


    想起朝中日漸式微的舊黨,短短半年內,連續數員舊黨大將被流放出京。


    使得舊黨於中樞的勢力大減,根基動搖,一時間頗有風雨飄搖之惑。


    誰也不知,舊黨何時徹底衰敗下去。


    這少年的前途,也就跟著蒙上了一層陰影……


    若他今歲下場,於秋貢上取得佳績還好。


    若是等舊黨徹底一敗塗地,日後大肆清算時,少年身上舊黨的烙印,怕會讓他一輩子都難在科舉之道再進一步。


    可惜啊,這等天資……


    心中一歎後,教諭搖搖頭,迴到書樓中重新查檢起書籍來……


    ……


    “清臣啊,你怎麽又誤了時間?我不是說今日,今日誤了時間不妨事,可日後金殿傳臚時忘了時間,豈不要糟?


    忘了金殿傳臚還不算太糟,可日後為官,擔著天下蒼生的氣運,若因忘了時間而誤了蒼生事,那如何不得啊!!


    我為天下蒼生哭……”


    出了藏書閣,一白衣儒衫的儒生,十五六的樣子,相貌“奇偉”,看著趕來的少年痛心疾首道。


    這白衣儒衫少年,亦是國子監學生。


    出身琅琊陳氏,名然,字子川。


    其父為山東巡撫陳如安。


    許是因為出身名門,又在孔聖故鄉,所以此人頗有些“敢為天下先”的氣魄和心懷。


    隻是他相貌特殊,因此說這種話時,好笑氣更重……


    旁邊一圓臉小眼的少年就沒那麽高深,他嘟嘟囔囔埋怨道:“小師叔真是不講理,分明約好了時間,卻又誤了過去。


    這會兒也不知道表兄到底進了幾甲,我還餓著肚子……”


    “子川兄,吳凡,今日是我的不是,誤了時間。等會兒去了朱雀街,我請東道為二位消怒。”


    少年拱手賠禮道。


    那圓臉小眼的少年,是司空府太夫人吳氏的侄孫,姓吳名凡,因還未取得功名,所以尚未取字。


    而那身著月白淺青儒衫的少年,便是已在國子監讀了二年書的賈琮。


    因於去歲順天府童子試中取得佳績,其師父宋岩與親長賈政相商後,賜其字“清臣”。


    這是前唐顏真卿曾用過的表字。


    為賈琮取此字,除卻因為他同樣工於書法外,更重要的,是宋岩和賈政希望賈琮能像顏魯公那般忠正剛直。


    宋岩曾與賈琮言,每見文忠公之字帖,都仿佛見其於萬千叛軍中,痛罵李希烈之剛烈風骨。


    不過吳氏卻曾悄悄對賈琮說過,宋岩和賈政之所以給他起這樣一個表字,也是希望用顏魯公之剛正烈氣,緩一緩賈琮愈發清秀的相貌……


    兩年過去,賈琮長高了許多。


    每日的堅持鍛煉,和不缺營養的飲食,讓他遠比尋常十二歲的孩子看起來高許多。


    然而麵相也隨之長開,愈發清秀非凡。


    當年被圈禁在賈府東路院假山後,隻能靠人偷送些點心勉強度日的稚童,如今已長成了如玉少年。


    不過,許是宋岩和賈政起表字的苦心沒有白費。


    盡管賈琮相貌愈發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但任誰看過他的眼神,都不會以為他是個柔弱可欺的人。


    因為那雙漆如點墨的眸眼中,目光從不飄忽,眼神堅毅果敢。


    一看就是主意極正之人。


    這也是這二年來讓賈寶玉最心痛之處……


    他以為好生生的一個清白人,分明姑娘一樣尊貴,卻配上這樣的眼神……


    實在是焚琴煮鶴,好似一朵鮮花上生了柄刀劍,白瞎了這樣好的相貌。


    他不知幾迴建議賈琮,眼神該溫柔多情些……


    不過顏值高的人,總還是會有些優點,譬如容易得到諒解。


    聽到賈琮的賠情,陳然和吳凡也不好再怪罪他了,便揭過了這茬。


    三人作伴出了外舍,一起往國子監外走去。


    ……


    今日三月十八,正是殿試放榜,金殿傳臚之日。


    宋華今歲二月參加會試,成為貢員,且名列前茅。


    是這次殿試大魁天下的熱門人物。


    再加上為人忠厚,待人至誠,與賈琮、陳然、吳凡交情都極好。


    所以三人今日相邀,一起來看其禦街誇官。


    出了國子監,三人沒上馬車,而是順著通義坊往北,繞過國子監,沿一條南北向的街道向上走去。


    到了行人稀少處,陳然麵上浮現憂色,道:“不知子厚兄今科能列幾甲……”


    吳凡小眼睛一眯,相貌頗有喜感,笑道:“以表兄的學問文章,三鼎甲應該沒問題。”


    陳然看了眼默不作聲的賈琮,歎息一聲道:“哪有這樣簡單?據我所知,許多人都將此次金殿傳臚,與舊黨存亡風向掛上了鉤。以子厚兄之才,就是大魁天下都無可厚非。


    但若舊黨不得人心,不得天心,那麽……


    賜個同進士出身,也不是沒有可能。”


    同進士,便是三甲。


    “誰敢?!”


    吳凡小眼睛瞪的溜圓,厲聲道:“那算什麽?那是在羞辱我表兄,羞辱我姑爺爺!”


    陳然嘿了聲,咬牙道:“之前新黨那群厚顏無恥之徒,借京察一案,連將吏部天官,吏部右侍郎,大理寺少卿等舊黨重臣,一並牽連左遷出京,誰人不知這是冤案?宮裏不知?軍機處不知?


    可那又怎樣?


    嘿!我算是瞧明白了,有人根本就是想借新黨的人,鏟除當年貞元朝的老臣!”


    說罷,又看向賈琮。


    賈琮麵色分毫未變,莫名其妙道:“你看我作甚?”


    陳然氣笑道:“每迴我們分析朝政,你都一言不發。如今火燒眉毛了,你還事不關己?大司空待你可是比待子厚還親厚!”


    吳凡連連點頭附和道:“這二年來,小師叔在尚書府裏的地位每日增高,可憐我和表兄,地位日薄西山,連姑祖母都不喜歡我了,前年她老人家還誇我長的喜慶來著,如今就隻剩嫌棄了……”


    賈琮嗬嗬笑道:“你是長的喜慶。”


    陳然一拍吳凡肩頭,笑罵道:“我是在說這個嗎?”


    迴頭又對賈琮道:“清臣,你就忍心眼睜睜的看著朝局糜爛,國將不國啊?”


    賈琮見他一副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悲壯神色,眼中閃過一抹無語之色。


    仿佛又看到了當年大學宿舍內那些憂國憂民的政治生……


    倒不是壞事,隻是,覺悟高是好事,可也總要有自知之明才是。


    賈琮對心憂蒼生的陳然道:“子川兄,你覺得,你能想到的這些,朝堂上的袞袞諸公,能否想到?你能看到的這些,先生和舊黨大臣們,能否看到?


    他們是都耳聾眼花了嗎?”


    “這……”


    聽著賈琮犀利之言,陳然眨了眨眼,不知該如何措辭反駁。


    其實他心裏是這樣認為的……


    賈琮又笑道:“憂心國事是好事,可人總要清醒才能處事。


    不要把別人想的太無能,舉世望去唯我獨才……


    我素來不摻和你們議政,一是因為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二是因為我有自知之明。


    不是我不關心先生他們的處境,隻是我從不高看自己的智慧。


    如果以先生他們浸淫了一輩子的官場經驗都無法破解的局勢,那麽我想我們若是輕舉妄動,隻會變成妄自尊大的豬隊友,反而會更加壞事……”


    “清臣,你……”


    陳然被罵成豬隊友,麵色一陣青紅不定,又氣又急道。


    賈琮嗬嗬一笑,緩和了些語氣道:“子川兄放心就是,我雖不解朝局到底如何,可我想,無論如何,朝廷總要保證朝局的平衡才對。


    就算真的到了崩壞的地步,以先生在士林中的德望,了不起也就是遷官出京,去外省做官而已。


    又能壞到哪去?”


    陳然聞言登時跳腳道:“清臣,你在說什麽?若是將這朝政交給那起子重利忘義隻知斂財的新黨,這天下蒼生……”


    “哈哈哈……”


    賈琮還沒反應,一旁的吳凡就樂開了壞,對賈琮壞笑道:“你和他說這些做什麽?你直接問他,子川大公子,何不和我一起日夜苦讀,待考中了解元會元中元,日後當了宰相,豈不是想怎麽憂心天下蒼生就能怎麽憂心了?”


    賈琮聞言一笑,看著滿臉僵笑的陳然道:“對,子川兄,吳凡說的在理。


    空談誤國,隻說不做非我輩該行之事。不如從明兒起你和我一並早一個半時辰起床讀書罷!”


    陳然麵上的憂國憂民之色瞬間清掃而空,換上了悻悻之色,嘟囔道:“我瘋了我,要是和你學,又何苦被老子趕到這來讀書……”


    若是正經好學的,自然不用走蔭監之路。


    見賈琮和吳凡都嘲笑他,陳然好似不覺,又變迴之前的臉色,滿臉憂色道:“你們莫以為我隻是說著頑,我心裏是真的在擔憂國事!


    清臣,我是說真的,這個時候,咱們若不出山,奈天下蒼生何……


    誒誒,你們倆別跑啊!


    我話還沒說完呢!”


    眼見前方兩人又加快速度遠離他,陳然笑罵一聲,加快腳步追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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