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因初次見麵,大家不會交淺言深。


    又有長輩在,所以相互介紹一番後,又大概講說了國子監情形,宋華、趙寧等人就一起離去。


    賈琮和賈寶玉代賈政送完客,又和宋華約定好月底去尚書府拜見,兩人折迴外書房。


    看得出,賈寶玉已經膩味透了。


    迴程上,賈琮勸道:“寶玉,因為初次見麵,老爺也在,所以子厚、玉華他們才會一板一眼的遵守禮數而行。


    待下迴見麵,想來必不會如此。


    你麵上還是不要帶上不耐煩好,不然一會兒老爺見了著惱。”


    賈寶玉忙摸了摸臉,小心道:“這麽明顯?”


    賈琮笑道:“人之常情,你沒見子厚的表弟最後差點坐不住了,扭來扭去。想來在家也是個追求恣意舒服的主兒……”


    賈寶玉聞言,訕訕笑道:“我倒不是貪圖享受,隻是實不耐那些繁瑣刻板的禮數。”


    賈琮道:“隻是場麵上的規矩,等去國子監熟了後,你瞧好吧,光那個叫吳凡的就能鬧翻天。”


    賈寶玉好笑道:“我也發現,那雙眼睛總是不老實到處亂看。他那哥哥也是瞧他實在坐不住了,猴屁股一樣,才不得不趕緊告辭。”


    賈琮想了想又道:“寶玉,其實我也覺得,好些人勸你多與為官做宰的交流,並不正確。”


    賈寶玉雖自我,卻並不是傻子,狐疑的看著賈琮。


    在他眼裏,賈琮和國賊祿蠹之流沒甚區別。


    賈琮卻好似不知賈寶玉的眼神,繼續道:“我以為,與人交往,沒必要太過功利。


    況且,這世上為官做宰的人畢竟隻是少數。


    我更崇尚,交百種人,知百樣事。


    不管是為官做宰的,還是唱戲說書的,隻要是可交之人,皆可交。


    如此才不會坐井觀天,以為天下之大隻在眼前。


    也可觀盡世間百態,不會成為自高自大貽笑大方之人。


    你去國子監讀書,不妨抱著這樣的心態,而不是為了名利功祿,如此就不會從心底裏厭惡抗拒了。”


    賈寶玉聽聞至此,方知賈琮好意,感激道:“謝謝你的好心,我明白了……”


    賈琮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是我兄弟,老爺太太又有大恩於我,何必說個謝字?”


    賈寶玉還待再說什麽,卻看見前麵外書房廊下,賈政正站在那裏看著。


    便忙與賈琮急走上前。


    賈政的臉色並非以往那般嚴峻,反倒有些欣慰。


    不過他並未開口,倒是他身旁的清客單聘仁笑道:“兩位世兄倒是親近,不知在說什麽趣事?”


    賈寶玉在賈政麵前到底拘謹許多,賈琮便道:“我與寶玉在說國子監之事,國子監有天下各省的舉監和貢監,都說一方山水養一方人,想來天下各省的人也各不相同。


    除卻學業外,我們也當多交值得交往之友人,學習知曉天下事。”


    此言一出,五六名清客好話登時不要錢般的灑出……


    然而知子莫若父,賈政卻冷笑一聲,道:“琮兒能有這樣的見識,自是不凡。可這小畜生要是能聽進人勸,先前那些打也白挨了!”


    見寶玉登時成了霜打的茄子,垂頭站在那,賈琮不知該說什麽。


    賈寶玉養成這樣內裏懦弱的性子,除了賈母、王夫人的溺愛外,其實賈政過於嚴苛的對待,也不是沒有責任。


    有時適當的鼓勵,對成長更有利些。


    隻是這些話無論如何都輪不到賈琮來說……


    倒是一旁程日興、詹光、單聘仁、卜固修等清客相公們紛紛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


    賈政也不願在賈寶玉去國子監前教訓的狠了,不再理他,而是對賈琮道:“琮兒再來寫一副字,先前那些字都被鬆禪公他們要去了。


    昨日還未細看,今朝需好生揣摩一二,嗬嗬嗬。”


    賈琮應道:“是。”


    ……


    五日後,正月二十七。


    賈母生辰當日發生的巨大變故繼而引起的種種喧囂和震蕩,在時間的流逝下,又歸複了平靜。


    賈府也重新迴複了往日的安樂受用,富貴奢靡。


    前兩日賈母突然請了迴東道,宴請大房二房夫婦一起看了出《三娘教子》的戲後,“臥病在床”的大房夫婦,又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賈赦賈政兄弟二人,又成了往常那般謙和禮讓兄友弟恭的模範兄弟。


    邢夫人,也再度開始每日往榮慶堂裏晨昏定省立規矩。


    一入侯門深似海,內中的彎彎繞繞何其複雜……


    好在賈琮如今不用去給大房日日請安,也還沒資格去榮慶堂日日請安,倒也避開了絕大多數麻煩。


    每日裏隻是讀書寫字養傷。


    墨竹院,正堂書房內。


    不時有笑聲響起。


    這段日子以來,每日未時上下,墨竹院書房內總會如此。


    蓋因這幾天,嗜字如癡的探春,總讓賈琮手把手的帶她糾正以往的筆鋒。


    數年習慣,哪裏是幾日就能改變的。


    有賈琮帶著,總比靠自己強迫改變來的快。


    隻是這種教寫方法,好似眾人三四歲初學寫字時的法子。


    連迎春惜春聽說了熱鬧,都來瞧了陣子,好生“恥笑”了一番。


    如此倒也罷了,最有趣的,還是今日……


    賈琮看著眼前身著靛青花卉暗紋鑲邊荼白暗花緞麵對襟褂子的年輕女子,不施粉黛,端莊清雅,連一雙繡鞋都是雪青色。


    身旁跟著著藕荷色衣裳的平兒,還跟著一個四歲大小的男孩兒。


    小男孩手裏還提著一個五色小禮包,一本正經的看著賈琮。


    除了平兒外,賈琮自然也認得此二人。


    正是先珠大哥留下的遺孀和孤子,李紈與賈蘭。


    隻是先前從未說過話……


    見她們站在自己麵前,李紈還賠著些笑臉,賈琮心中隱隱了然,先看了眼平兒,而後笑道:“大嫂子,您這是……”


    李紈看著也不過半大少年的賈琮,有些尷尬的笑了下,心裏其實也不知到底靠譜不靠譜,隻是方才也見到賈琮手把手的教探春,她是知道探春的字寫的極好的,因而道:“琮兄弟,嫂子今日厚顏而來,是有事相求……”


    “誒……”


    賈琮忙擺手道:“長嫂如母,大嫂子這樣說可折煞我了。有事您隻管吩咐就是,當不得一個求字。”


    平兒在一旁笑道:“大奶奶聽到了?我就說他最是知禮的,你偏拉著我來當說客。”


    李紈搖頭道:“我是個怕事的,往日裏沒對琮兄弟行下過好,如今求上門來,自然不好輕狂。


    平兒是個有心的,倒比我這個大嫂子做的好,隻能勞你出麵,借你麵子一用。”


    平兒笑道:“再沒這迴事……”而後對賈琮道:“大奶奶聽說你字寫的極好,外麵那些為官做宰的大老爺都愛到骨子裏去了。


    如今正好蘭哥兒到了習字的年紀,所以想讓他拜你這三叔為師,練習練習字。


    練好了字,日後讀書做官都極有好處。”


    賈琮還沒說話,旁邊的林黛玉忍不住笑道:“你們真真想偏了……”


    “怎麽說?”


    李紈忙問道。


    林黛玉道:“你們不知,習字都是有規矩的。


    哪有上手入門就從行書開始的?那豈不是連走都沒學會,就開始學跑了嗎?


    琮三哥的字初看無奇,但其實造詣極深。


    連三丫頭這樣練了多年字的,如今還要琮三哥手把手的教,咯咯。


    蘭哥兒才開始學字,要從正書楷書開始學起。


    先將顏魯公的《多寶塔碑》臨個三四年再說,現在學琮三哥的字,有害無益。”


    “啊?”


    李紈和平兒傻眼兒了,自知鬧了笑話。


    尤其是李紈,她父親原還是國子監祭酒,她亦曾讀過書習過字。


    隻是不似黛玉湘雲這般讀書多,隻讀過一些《烈女傳》《女戒》罷。


    對這些並不熟悉……


    她猶不死心道:“琮兄弟才多大,怎地寫的出那樣好的字?”


    賈探春幫著笑答道:“大嫂子需知,這世上有類人,極招人恨。


    譬如寫字來說,大部分人習字,都要先將《多寶塔碑》,或《玄秘塔碑》臨個三四年方入門。


    可有人臨一年,甚至更短,就寫的有模有樣了。


    我們雖不伏,可又有什麽法子?”


    最後一句話,很說的有些咬牙切齒。


    蓋因這幾日賈探春央賈琮幫她改正筆鋒,卻發現她筆鋒還沒改正,賈琮在書了幾篇褚遂良的《大字陰符經》後,在褚書上的造詣,都隱隱有超過她之勢。


    這讓她如何能心甘?


    這會兒說來,倒將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笑彎了腰。


    不過她們可以笑,賈琮卻不能笑,若讓李紈帶著賈蘭就這樣迴去,不定內宅會鬧出什麽動靜。


    他費盡心思才營造出一段和平氛圍,還想盡可能的多爭取些發展時間,斷不允許節外生枝的事發生。


    因而他微笑道:“蒙童初學字,需要家裏長輩手把手的教執筆、握筆和運筆。教的好的話,會走不少彎路。


    大嫂子若是不嫌棄,這幾日就讓蘭哥兒每日裏來一個時辰,我教教他。


    蘭哥兒聰慧,學幾日就入門了。


    入門後,就隻能靠他自己下苦功臨摹。


    下月我就要去國子監讀書,不能再親自教,不過蘭哥兒若有不懂之處,也可以來尋他幾位姑姑。


    三妹妹的字寫的極好,隻論正楷,足夠教蘭哥兒了。”


    李紈聞言,自然大喜過望,千謝萬謝後,到底讓賈蘭把手上的禮包兒給送出去了。


    而後賈琮與眾多姊妹,恭送大嫂子迴了內宅,留下了緊緊抿著嘴,努力不哭出聲的賈蘭。


    豪門深宅裏的孩子,總是懂事的極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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