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前,賈琮方告別倪家母子並林誠,從南集市胡同歸來。


    自西南角門,入了榮府,又從僻徑歸了墨竹院。


    不曾引起什麽人的注意。


    他已將書寫好的近十萬字《聊齋異誌》交給了林誠,作為世翰堂的又一翻身“法寶”。


    並倪、林二人宣稱,這是他無意中從一落魄書生手中得到的奇書。


    倪、林二人雖也覺得書中關於花妖鬼狐的故事頗為新奇動人,但還不知此書的真正分量。


    因此心裏都沒什麽底,自也不會懷疑那位“聊齋先生”的真實性。


    至於其他的,賈琮也不急,一切等燈節那日再說。


    ……


    剛入了墨竹院,賈琮就覺得一股不同於往日的氣氛。


    凝重,肅穆。


    覓兒、娟兒、小竹、秋珠四個小丫頭子,也不似往日裏閑暇時期的頑耍嬉戲,都繃緊臉,頗有些緊張的站在門前抱廈內侍立著。


    賈琮見之眼眸微凝,心中有些沉重。


    他所擔憂著,依舊是東路院賈赦並邢夫人二人。


    從大義上言,賈赦和邢夫人依舊對他握有生殺大權。


    念及此,賈琮眼中閃過一抹陰霾,邁步而入。


    心中逐漸堅定。


    時至今日,除卻賈母當日之言並賈政的關照,以及賈族族人的議論,他身上還有一層孔老公爺的庇佑。


    賈琮就不信,賈赦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置他於死地!


    不過等上了月台,看到四個小丫頭子巴巴的給他請安,覓兒還鬼靈精怪的給他往裏頭打眼神示意時,賈琮心裏忽地一輕,隨即啞然失笑,反應了過來。


    若真是東路院來人,以那窩子人的性格,這四個小丫頭哪裏還能站在這?


    怕是要直接跪在庭院了。


    墨竹院,也不會這般安靜。


    那會是什麽人來了?


    莫非是賈璉?


    賈琮納罕中,挑起門簾入內,不過甫一入門,又稍微一怔。


    他再沒想到,廳內有這麽多人……


    賈寶玉、林黛玉、賈家三春,並一個未曾見過的姑娘。


    這位未曾見過的姑娘明眸清亮,樣貌秀美中帶一分英氣,賈琮揣測,她多半便是那位史大姑娘史湘雲了……


    此六人隨意坐在書房內,或翻書,或閑聊。


    見他入內後,齊齊看了過來。


    一雙雙秋水剪瞳之眸,有梅蘭竹菊之分。


    小紅和春燕兩個丫頭,在一旁端水倒茶侍候著。


    見到賈琮到來,麵上紛紛一喜。


    而在門口角落裏,賈環卻垂頭喪氣的站在那。


    這會兒見賈琮來了,登時抬起頭來,眼睛通紅,目光似在求救。


    賈琮卻沒先與他招唿,在這些姊妹兄弟中,唯有賈迎春比他年長,因而他先上前行禮揖道:“二姐姐安。”


    又對其他五人道:“不意諸姊妹前來,未曾遠迎,是琮之失禮。”


    其她原本隨意落座的人見他如此鄭重,除卻年長些的迎春並傲嬌些的黛玉和寶玉依舊坐著沒動外,探春、惜春還有那未曾見過麵的姑娘忙起身還禮,問候了聲:“三哥哥安。”


    賈琮淡淡一笑,頷首依禮道:“自家兄妹,不需多禮,都坐吧。”


    六人見賈琮這般氣度,心中紛紛稱奇。


    也有不以為意者……


    隻是賈琮這般端重,她們也不好再輕鬆隨意,一個個以禮相待。


    連賈寶玉和林黛玉都重新坐正,麵色訕訕,似悔方才失禮之行。


    待眾人落座後,賈琮又對迎春道:“之前二姐姐相助之情,琮銘記於心。”


    賈迎春溫柔靦腆,卻生性內向,聽聞賈琮之言,俏臉一紅,有些慌色,輕聲道:“琮兄弟太外道了,再說,再說我做的也不多。”


    賈琮見她不善交談,有些拘謹不安,便不再多言,隻道:“日後姐姐若有差遣,隻管吩咐才是。”


    迎春忙婉拒道:“我沒什麽事呢。”


    賈琮笑了笑,與她點點頭後,又看向賈寶玉。


    隻是興許賈寶玉不大喜歡這般正經的氣氛,他見賈琮看向他,反而轉眼看向別處。


    賈琮眉尖輕輕一挑,在眾人或明或暗的打量下,轉眼看向了三丫頭賈探春。


    賈探春身著一件深粉色的交領衣裳,淡粉色袖子處帶有精美繡花,腰上係著淡紫色寬腰帶,手持淡藍色手帕。


    頭上垂墜著橘色流蘇。


    俊眼修眉,顧盼神飛,見之不俗。


    她倒沒有避開賈琮的目光,落落大方的迎上後,笑道:“今兒來尋三哥哥,是為了一樁公案呢。”


    賈琮輕笑一聲,目光落在門口的賈環身上,道:“可是關於環兒的?”


    賈探春斂起笑容,正色道:“正是涉及環兒和三哥哥的。”


    說著,伸出手展開後露出一枚金釵,道:“今兒家裏姊妹們一起老太太那裏用飯,環兒卻手腳不幹淨,拿了這個出來。


    我們問他,他說是三哥哥教的。”


    言至此,探春一雙明亮眼睛中,已經多了分審視。


    其他人也都靜靜的看著賈琮。


    賈琮心知,他在賈家姊妹中的眼裏,還是個陌生人。


    遠談不上知根知底。


    在她們的印象中,他怕除了處境悲慘外,還有就是那不堪的身世。


    隻是這樣一來,她們對他應該敬而遠之才對。


    他不明白,她們今日為何會上門?


    難道隻是為了質問?


    不過不管怎樣,他都有自己的原則和處事方法。


    雖然對這些姑娘們神交已久,也極願意來往一番,但前提一定是要人格平等。


    他願意接受詢問,卻不喜歡被質問。


    哪怕是他極欣賞的三丫頭探春……


    念及此,賈琮臉上的微笑也漸漸斂去。


    他看向賈環,聲音有些低沉道:“環哥兒,三姑娘說的,可是真的?”


    賈環抬頭看了眼賈琮,忽地有些害怕。


    他記得,即使在東路院,賈琮被狠狠挨打時,目光都沒像現在這樣肅重。


    心裏有些慌,眼神閃躲著,訥訥道:“真……真的。”


    其她人聞言,看向賈琮的眼神又是一變。


    是真的偷了東西,還是真的教唆?


    賈琮沉默了下,聲音變得淡漠起來,再道:“賈環,是我教你拿的金釵嗎?”


    聽到賈琮那漠然疏離的聲音,賈環雖小小年紀,可心裏敏感,仿佛知道了這意味著什麽。


    這幾個月來,他雖然總愛在賈琮跟前逞能拿大,然而他心裏清楚,其實一直都是賈琮在照顧他。


    如今還每日裏哄他吃個雞蛋。


    相比於他娘的動輒打罵,他姐姐的恨鐵不成鋼,還有其他兄弟姊妹乃至婆子丫鬟們的嫌棄,賈環真的越來越喜歡和賈琮這個兄長相處。


    盡管,他還從未叫過賈琮哥哥。


    可他覺得他們應該是一夥的。


    然而此刻,賈環覺得賈琮以後再也不會對他好了。


    他心裏難過的要命,到底隻是五歲多的孩子,心酸懊悔之下,巴巴的掉起眼淚來,嗚咽哭道:“賈琮,我……我不是成心偷東西的。


    我就是想試試,你教我變戲法的手法,能不能拔下琥珀頭上的釵子,沒想到真可以。


    你隻教過我變戲法兒,沒教過我偷東西。


    琥珀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頭,慣看不起我,隻會討好寶玉……


    我就想……我就想把她的釵給她丟茅房去,不是想自己貪了去,也不是你教的。


    我害怕她們告老爺太太,才賴到你身上的。


    嗚嗚嗚……”


    其她人聞言麵麵相覷,又有些哭笑不得。


    賈寶玉自覺無辜躺槍,對林黛玉無奈搖頭歎息。


    林黛玉倒是稍有興趣的看向賈琮和賈環,沒有搭理賈寶玉。


    她還在氣之前的事哩。


    “真真氣人,你是主子,琥珀是丫頭,你若不滿,大可直接訓斥。


    縱然她是老太太跟前的,你也可尋老太太、太太做主,你就自己胡作非為不尊重?


    你自己不尊重也就罷了,可是分明是你自己做錯了,怎還賴到琮三哥頭上?


    你知道若是你不認,還讓大老爺、大太太知道了去,那是頑笑的?”


    探春一番正色訓斥,尤其是最後一番話,讓眾人都變了麵色。


    甚至連賈琮都凝了凝眼眸。


    方才一瞬間,他都沒想到這樣,隻是心裏失望,卻沒料到賈探春竟有這等心思。


    興許,這和她的出身有關。


    畢竟攤上那樣一個娘,她也需要如履薄冰,輕易不可出錯吧……


    賈琮對賈探春點了點頭,目光帶著感謝,賈探春則微微頷首。


    前麵賈環卻哭的愈發傷心了,他覺得賈琮要和他姐姐這些人“同流合汙”,再不和他頑了……


    想到日後他又隻能一個人孤零零挨著,心裏別提多害怕難過。


    然而正當他哭的傷心,忽然覺得有人近前,還朝他遞來一物什。


    賈環睜開淚眼看去,卻見麵前出現了一個帕子。


    再抬頭看去,就見賈琮站在跟前,麵色淡淡的對他道:“男子漢大丈夫,流血都不能流淚。


    做錯了事怕什麽,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然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賈環聽賈琮溫聲之言,感動的嚎啕直哭,道:“賈琮,以後我再也不賴你了……”


    賈琮好笑,屈指叩了下他的腦殼,道:“也不能再拿人東西丟茅房了,那像什麽!”


    賈環“哎喲”一聲,雙手抱住頭,可是感覺到賈琮又關照他了,就嘿嘿傻樂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許多人的眼睛,變的晶晶閃動。


    迎春婉然一笑,探春麵色動容,畢竟拿人東西丟了泄憤,要比偷東西好聽多了……


    而比賈環還要小一歲的惜春,坐於交椅上,眨了眨眼睛。


    第一次覺得,她有些羨慕煩人鬼賈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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