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玉琦一副老實相,一張鞋拔子臉就和他的名一樣俗不可耐,亮灰色的襯衣領服貼的翻在麻灰色毛衣的小圓領外邊,不倫不類的是居然還在襯領下係了一條同樣灰不垃圾的領帶。


    林一帆忍不住微笑。老寧也傻傻地跟著笑。兩人在廠區內是三天兩頭就能碰上,不算陌生臉了,老寧也不多寒喧,隻道:“隨我進車間,和大家熟悉一下吧!”


    進了車間,老寧就撒開破嗓:“哎,哎,我說大家暫時把手上的活給停一下,啊,這個這個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廠新來的大學生,”老寧拉了一把林一帆,推到前麵,“是引進的人才啊,大家可得多幫襯著點,小林剛來,你們別藏著掖著,他有什麽不懂的大家多教點,別搗亂,啊!說不定以後你們就在小林手下吃飯了,小心穿小鞋啊,嗬嗬!”老寧末了還幽默了一下。


    林一帆看了一眼衣袖上老寧留下的兩個黑指印,不由皺了下眉,隨即說了一些以後請多指教之類的客套話,有些緊張,第一次在那麽多人前說話,咯咯巴巴的。


    “喲,看著還是個童子雞哩!”不知那個老娘們嚷了一句。


    一陣哄笑後,七嘴八舌地氣氛活躍起來,話題也從林一帆身上轉向領導,從領導的工作方式轉向新頒布的什麽鐵血條例,從車間小青年的吊兒郎當又轉到某某上層人物的所謂風流韻事,隨而又從今年職工福利待遇的變化轉到什麽行政幹部的資曆排輩,總之是話題包羅萬象,思維天馬行空。繞了二萬五千裏,話題終於才又落到林一帆身上。


    “小夥子不錯呀,喂,老寧,你不是有個閨女嗎?”


    “胡說,小著呢,好像才上初一,是吧老寧?我看辦公室的黃。。。叫黃什麽的姑娘不錯,挺班配!迴頭你們誰給牽牽線!”


    “叫黃鶯!大了點吧!”


    “現在的小青年,哪要牽什麽線呀,指不定小嘴都親過好幾迴了,哈哈。。。。。。”


    又一陣狂笑。


    “幹什麽,幹什麽,相親會啊,趕快幹活去!上班時間,小心給張菊蘭看到啊,迴頭又扣錢,趕緊散了,散了啊!”寧玉琦忍不住發了話,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門口,揮揮手,“散了,散了!”


    大夥不情願地嘟噥著各自散去。


    林一帆其實挺喜歡這種沒遮攔的熱鬧勁兒,他尤其佩服工人們無窮的智慧和創造力,他們總能從一個話題不著痕跡地引移到另一個話題,明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卻偏偏能很自然地從一點輕輕延伸開去,從一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毫不費力又絲毫找不到突兀的感覺,轉移得是如此完美,是如此地巧奪天工,林一帆幾乎要被感動得流淚。但更令他感動的是工人們胸懷中無窮大的宇宙,他們可以從工作談到生活,從生活談到學習,又從法律談到道德,從天文談到地理,從曆史談到現實,從城市談到農村,從男人談到女人,從社會談到家庭,從國內談到國外,從沿海談到內地,從將軍談到士兵,從老板談到夥計,世間萬物無不在他們的胸中,看法是如此新奇,見解是如此獨到,讚揚是如此真摯,批評是如此辛辣,笑聲有時歡暢,笑聲有時曖昧,罵聲有時遮遮掩掩,罵聲有時深惡痛絕。。。。。。


    這是象牙塔裏找不到的感受,林一帆很陶醉,也很享受工人們的喜笑怒罵。但他唯一不明白的是工人們為什麽那麽忌諱張菊蘭,心道自已還真沒看出來。模模糊糊,張菊蘭在林一帆心目中多少還有些好印象。在一起同事的兩個月裏,林一帆隱隱約約能感覺到張菊蘭和他很有些親近感,但林一帆琢磨不透這種感覺,總覺著少了點什麽,遠遠的,挺好,卻沒有用手觸摸到的那種真實感,林一帆有些困惑。


    又迴了老寧那間小閣樓,算是辦公室吧。見他正搗鼓著安裝一張新的辦公桌。林一帆圍著轉了轉,也沒找到個合適的地方坐會兒,亂,實在是亂了點。林一帆想退出去,老寧見了叫住他:“小林,小林,你過來看看,這張桌子滿意不?”


    “給我的?”


    “是啊,張菊蘭昨天下午就送來了,說是小目親自招唿的。”


    “小目?”


    “噢,就是高總,他的小名,我們總廠裏過來的人都這麽叫他。”


    “是嗎?寧主任,給我講講,你們早就認識?”


    “也沒什麽,小目是以前總廠高書記的侄子,父母在上海工作,他自小跟叔叔在廠裏長大的,所以老一點的工人都認識他,叫他小目!”


    “小目?”林一帆琢磨著,心想大概是天目高遠的意思吧!


    “來,搭把手,桌子我看就放在我對麵吧!怎樣?”


    “行,但新桌子我看還是寧主任你坐吧!我用你舊的就行,也就那麽個意思,其實給我個抽屜就行!”


    “別別,我可坐不安穩,迴頭辦公室的人又得嚼舌頭,而且我也用慣了舊的,這張桌子還是我從總廠帶過來的,可是我的陪嫁丫頭呢!”


    林一帆明白辦公桌有時也是身份的象征,在廠裏擁有一張辦公桌就表明你是行政管理人員了,到了那個級別了,不是一般的普通工人了,你就有機會向更高的級別升遷,如果你能在辦公樓裏擁有一張,身份那就更不一樣了,走起路來的姿勢也可以不一樣,可以把腰挺得更直,隻要不閃了腰就行,可以下車間視察,眼睛用不著看地下,隻顧往上瞧,隻要眼裏盛不住灰塵就行。以前大概聽張菊蘭講過陳工的故事,也不知他是那一年上的工家兵大學,在一家紡織廠混了幾年,後來才調來總廠,又幾年後終於熬到了工程師的職稱,但是,那時辦公桌實在是緊張,累得老陳頭哭鬧了幾個月,隻差沒上吊,才終於和另一個要上吊的人兩個人合了一張辦公桌,可是又沒地方放,最後沒辦法,廠部的負責同誌隻得在熱電車間煤場的斜坡下麵給整了一間,每迴有運煤車從上麵駛過,桌上準會灑上一寸厚的煤粉。聽完張菊蘭的一番精彩演義後,林一帆差點沒笑死。


    所以林一帆特理解老寧對他舊辦公桌的感情,心想倒好,我都有了兩張了,辦公室那張張菊蘭昨晚喝酒時說過要為他保留來著,還說過什麽等著他迴去之類的話,當時那眼神就像一個怨婦,要作別那出軌的男人似的。


    思量到這,林一帆突然懷疑自已的想法有點不對勁了,實在不應該,隻是一張桌子而已。


    “小林呀,有空的話呢就常下去轉轉,規章製度、業務程序啊什麽的,看看有什麽需要改進的,迴頭我們合計合計。”老寧打斷了林一帆的思緒,拿著一塊油膩膩的抹布準備為他擦桌子。林一帆趕緊奪了過來,連聲道不用。


    坐下後,林一帆幾次欲張口,老寧見狀道:“有事啊?”


    “沒事,寧主任,我現在暫時也沒事做,我來把這小間給整理一下吧?”


    老寧掃一眼,“啊,是有點亂了!最近太忙了點,天天有貨出運,實在是沒時間,沒時間!”老寧著意重複道。


    “沒事,我來弄吧!”林一帆聽著老寧的解釋,暗道何止是有點亂,這哪是人待的地兒,“還有呀,剛才有工人說起,工作台上光線太暗了,而且機台操作空間也太小了,不利生產。我看了一下確實是,寧主任,是不是可以考慮把那條檢測流水線轉個方向啊?”林一帆接著道。


    “是嗎?等會我下去看一看,哎喲,這要機器轉方向還挺麻煩,要從外麵叫液壓車,人手可抬不起呢。”老寧似乎有點不悅,砸巴著嘴道,“而且所有的電路都得重新排,真有點麻煩!”


    林一帆暗暗後悔,真不該第一天來就提這要改那要移的,好像人家以前不過日子似的。林一帆又想起昨晚小蔡說過老寧是個好人來著,心裏稍安,道:“噢,我也是聽工人說起就隨便提一下,如此還真有點麻煩,寧主任您就別當個事了!”


    “小林啊,你提得很好,我考慮考慮,這可是要用錢的事,我可不敢做主,迴頭廠部開會時我找個合適的機會向上提提。”


    林一帆心道老寧也是個膽小怕事的人,這也不是什麽壞事,還要等到開會時再提,而且,居然還要找一個所謂合適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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