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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吳曦舉止詭秘,楊震仲心下不解,大聲道:”有什麽事痛痛快快說出來便是,幹麽如此藏頭露尾?”吳曦含笑不語,撩開披風,在楊震仲旁邊交椅上穩穩坐了,開口道:”大哥,此事體大,未準備周全之前,萬不可教外人得知,是以小弟才屏退左右.”楊震仲知道吳曦此舉是拿自己當自家人看待,心中怒火稍卻,便頷首道:”好罷,你且說來.”吳曦目視楊震仲,一字一句地道:”大哥,你看咱們大宋此次北伐有勝望否?”楊震仲一愣,隨口道:”現下江淮雖然得勝,可襄陽府戰局卻不容樂觀.而且金兵準備未周,一旦金兵全線壓來,那時戰況如何,可就萬難預料了.”沉吟片刻,又道:”不過,我軍若從西川出兵,直搗京兆府,金軍便需分兵來迎.其左右難以兼顧,於我大宋便十分有利.”吳曦搖頭道:”大哥,你隻是從戰場形勢來分析雙方勝負,需知取勝之機,不在於宋金戰場,而在於廟堂之上.”楊震仲瞠目結舌,反口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吳曦麵色莊重,緩緩道:”當年高宗皇帝在位時,我大宋韓世忠,劉錡及我祖數路兵馬俱出,連戰連勝,接連收複故土.嶽元帥更是於郾城大敗金兵,直逼汴梁.是時形勢一片大好,可高宗反而下令各路大軍俱班師迴朝,再派遣使者赴金求和.數十萬將士浴血征戰,又得到了什麽?隻不過是每年送往金國的數十萬白花花的銀兩而已!”楊震仲沉思片刻,搖頭道:”你說的都是些陳年往事,現下皇上力主北伐,與先前大有不同.”吳曦嘿嘿一聲冷笑,道:”你道力主北伐的是現今皇上麽?錯了,主張北伐的是丞相大人韓佗胄才對.韓佗胄誌大才疏,論資質不過中人.先前有韓皇後在,他這丞相才能太太平平地做下去.可如今韓皇後已不在人世,他這丞相位子能否做得長久,可就難說的緊了.”頓了一頓,又道:”大哥,你想過沒有,如果有一天,韓佗胄不是丞相了,咱們這仗,還能繼續打下去麽?”楊震仲心下茫然,搖頭道:”這一節我倒沒有想過.”


    看楊震仲意有所動,吳曦心下微感得意,往楊震仲身邊靠了一靠,低聲道:”一旦朝中群小再掌朝局,勢必又將對金國卑躬屈膝,覥言求和,藉以換得偏安.大哥,大丈夫立身於世,怎能甘心為朝中宵小所左右?需得早做打算才是.”楊震仲本在暗暗點頭,待聽到最後一句,卻不禁一驚,反問道:”早做打算?做什麽打算?”吳曦微微一笑,亢聲道:”現下四方強敵環侍,朝中君臣卻不求自強,反而爭相逐利,內鬥不休.古語有雲:國必自伐,然後人罰之.可見大宋亡國之時已經指日可待矣.現下川中十萬精兵盡歸我手,且蜀地物產豐饒,山河險固,足以為立身之本.正所謂:英雄者乘勢而起.大哥,咱們何不乘此良機,跳出來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也好搏個名垂青史,萬古流芳!”


    楊震仲聞言大驚,跳起身來,大聲道:”原來......原來你早有預謀,當真要做那叛/國之行!”吳曦仰天大笑,道:”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歸於金人.隻不過一時權宜.到得我揮師掃滅趙宋,平定江南之後,再舉旗北上,與金賊一決高下,收複江北的大好河山.是時百姓都將視我為一代明君,誰還會計較當年往事.”楊震仲心中一陣悲涼,顫聲道:”二弟,我老楊雖然是個粗人,卻也知道人生在世,當以忠孝為本.你我生為大宋之臣,死亦當為大宋之鬼,一旦做出了那投敵賣/國之事,還有何麵目對得起列祖列宗?我知道,你是因為當年返鄉奔喪一事而對朝廷懷恨在心.可你怎不瞧瞧三弟?三弟之父含冤而終,可三弟對大宋仍是忠心不貳.二弟,你若當真投靠了金狗,那可就再無迴頭之日,你可要千萬想想清楚啊!”激動之下,說話已有些語無倫次.


    吳曦緩緩搖頭,道:”大哥,你錯了,其錯有二.第一:當年返鄉被阻一事,隻不過助我看透了朝局.原本我還希望有朝一日,朝局清明,我等可北掃金狗,飲馬黃河,成為一代中興名臣.可最終方知,那隻不過是一場春夢而已.是以我才心灰意冷,對趙宋王朝徹底絕望;第二:我吳某並非貪圖金人的榮華富貴而降於金朝,而是為了使金人失去戒心,是為日後收複江北做準備.小弟的一片苦心,大哥可曾明白?”楊震仲搖了搖頭,苦口婆心地勸道:”二弟,不管你是假意降金也好,真心降金也罷,但川中的數萬將士會甘心聽命於你麽?誰人能聽信你的一麵之詞?於”


    吳曦聞言一呆,楊震仲的這句話,卻是擊中了他的要害.吳見,李珪,姚淮源,董鎮等人雖已發誓效命於他,但川中的七萬軍兵卻未必肯人人俯首聽命.連自家的結義兄弟都不肯聽命於己,旁人又怎會心服口服?一旦軍心渙散,大事何以得濟?隔了良久,方勉強笑道:”大哥,此事小弟早有預料.你性格耿直,素為兵卒所愛,如果你能聽命於我,於穩定軍心實有強助.”楊震仲慘然一笑:”道:”你想教我老楊跟著你投靠金狗子?嘿嘿,我老楊豈是投敵賣/國之人!”吳曦笑道:”大哥,成者王侯敗者寇,古來有之.昔年唐朝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可謂一代聖君,先前不也是隋朝之臣麽?那他豈不是成了隋朝的亂臣賊子?便是我朝的太祖皇上,當年不也是郭周麾下的殿前都檢點麽?可現在又有幾人指責他是叛/國之賊?背得一時罵名,換來萬世功業,大哥,機不可失啊!”


    初時的一陣激動過去,此刻楊震仲已完全冷靜了下來,返身在交椅上坐了,淡淡地道:”算了,我口才向來很差,說你不得.但我再問你最後一句,二弟,你當真要投靠金狗麽?”吳曦不語,緩緩地,卻又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楊震仲一聲長歎,道:”那好,你就殺了我吧,說什麽我也不會跟你一起降金的.”吳曦默然片刻,道:”大哥,小弟適才之言,純係發自肺腑.我此舉並非是為了一人私利,而是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你怎麽就想不明白呢?”楊震仲哈哈一笑,嘲道:”為了天下黎民?日後你舉兵與大宋為敵,必然兵禍接連,受苦的全是黎民百姓,怎可說是為了天下黎民?”吳曦平平板板地道:”先有非常之事,然後才能有非常之功.大哥,你當真不肯跟從我麽?”楊震仲想也不想,斬釘截鐵般道:”不從.”吳曦瞧了楊震仲一眼,忽而仰天一陣大笑,道:”事已至此,隻怕也由不得大哥你呢.上次護送金使的是你,此番護送金使的又是你,這消息傳將出去,朝中官員會做何想?況且我早已遍喻全軍,任命你為蜀中大元帥.嘿嘿,大哥,我看你就認了罷.”楊震仲不驚不怒,木然道:”原來你命我送吳端那廝來成都,卻還有這個原因.”吳曦狡獪地笑了笑,拱手道:”小弟唯恐大哥不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大哥萬勿見怪!”


    楊震仲慘笑不語,站起身來,在廳中踱了幾步,忽然間一伸手,嗆然一聲,腰間佩刀已然出鞘.吳曦見狀大驚,自交椅中直跳起來,急退數步,手按雁翎刀,問道:”大哥,你這是做什麽?”楊震仲不答,伸指輕撫刀刃,喃喃道:”三弟啊三弟,俺老楊還總想著有朝一日,咱們兄弟三人能再像上次在襄陽那般同上戰場,統領千軍萬馬大殺金狗.如今看來,這個願望今生是再也不能實現了!”說罷舉刀望頸中一勒.”撲”地一聲,鮮血四濺,高大的身形晃得幾晃,便轟然倒地.吳曦萬萬料不到楊震仲竟然會舉刀自裁,見狀一聲驚唿,急忙搶上救護.但楊震仲使力甚重,刀到人亡,已然迴天乏術了.隻是一雙眼睛仍睜得大大地,瞪視著吳曦.吳曦瞧在眼裏,胸中突突亂跳,一張臉也變得慘白,踉踉蹌蹌地退了數步,重重一交,跌坐在交椅之中鑄.


    廳外李珪等人聽得房內突發異響,唯恐吳曦有失,連忙挺刃湧入.睜眼看時,卻見楊震仲仰天倒在血泊之中,手中尚緊緊握著那把腰刀.吳曦麵色煞白地坐在交椅上,愣愣地瞪視著前方,狀若癡呆.李珪走到吳曦身邊,輕聲道:”大人,大人,您沒事罷?”吳曦渾身一顫,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呆呆地瞟了一眼李珪,口唇蠕動,良久方道:”沒事......我沒事.”轉頭瞧了瞧楊震仲的屍身,卻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揮手道:”來人,把......把楊大人的屍身抬出去,好生安葬了.”


    眾兵七手八腳地將楊震仲的屍身抬了出去,又有人拎來數桶清水,衝洗地上血跡.吳曦仍木木怔怔地坐在椅中,看著眼前各色人等走來走去,麵色看上去已稍現平靜,但他的一顆心卻如萬丈驚濤中的一葉小舟一般,忽而被高高地拋上浪尖,忽而又深深地跌入穀底,起伏難平.


    ”楊震仲是我的結義兄長,可他為了保全清白,竟然不惜一死,寧死也不肯歸從於我!”並騎圍獵,同桌歡飲,襄陽拒敵......一幕幕場景浮現眼前,吳曦胸中不覺陣陣抽痛,喃喃地道:”大哥,你怎麽這麽傻!就算你當真不肯歸順於我,小弟又怎會忍心加害於你?你又何苦如此?”但轉念一想,心中卻又道:”我已經放出風去,說他已經歸降金人.他唯有一死,方可保全名節.”想起當年與楊震仲和畢再遇結為異姓兄弟時發下的誓言,胸中又是一陣絞痛,險些便要流下淚來.


    ”大哥和我情同手足,他尚不肯歸順於我,旁人又怎會甘心聽命?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可是,事到如今,我還能迴頭麽?”抬眼望時,楊震仲的屍體已不知去向,地上的血跡也已被人擦洗的幹幹淨淨,仿佛什麽事都未發生過一般.吳曦呆了片刻,忽而道:”大哥的屍身呢?哪裏去了?”一旁李珪聽了,心中好生奇怪,暗道:”不是你命人抬出去的麽,怎地又來詢問?”瞟了瞟吳曦,仍躬身答道:”楊大人的屍身現就安放在廊下,我已命人好生擦洗幹淨,改日也好送楊大人上路.”吳曦恍如不聞,直起身來,道:”帶我過去,我要再看上他一眼.”李珪點頭答應.


    吳曦隨李珪來到廊下,低頭看時,楊震仲麵上血跡已被擦洗幹淨,隻是那把腰刀仍緊緊地攥在掌中,一雙眼睛也還是睜得大大地,仰望蒼天.一名宋兵苦惱地說:”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可就是扳不開他的手指,眼睛也合不攏,真是怪事!”吳曦擺了擺手,歎道:”算了,就這樣入殮吧.”說罷迴身,顧自低著頭蹣跚而去.其背影遠遠望去,竟似極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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