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然應急情況檢查時發現重大危險人員竟然在趁著一片漆黑往嘴裏塞東西吃的情境確實值得吐槽,但隻要確認了這個人沒有對旁人造成危險,邵梓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最主要的是停電僅僅持續了十幾秒,期間也沒有任何不好的事發生。小小的騷亂隻持續了片刻,人群以矜持為主旋律的宴會廳裏也僅有竊竊私語。後麵有工作人員致歉,說是電力設備出現了故障,現在已經使用了備用電源,活動結束後再行維修。


    從起因到結果一應俱全。世上總不能永遠沒有意外情況發生,還能說些什麽呢?


    邵梓環視四周,希望以懷疑論者的角度審視這場意外,但也實在想不到十幾秒的時間裏能做些什麽:進出門的地方有嚴密的安檢。雖然為了保密需要,整個舉辦酒宴的宴會廳除了各個必經出入口都沒有監控攝像頭,但起碼能拍到所有來來往往的人。


    這時趕來支援的人已經上樓的消息傳到了邵梓的手機上,基本囊括了所有宴會廳可能出去的路徑,聽著台上袁振的發言也邁入了尾聲,邵梓也終於是徹底鬆了一口氣。


    他不能因為一個通緝犯放棄這麽一個絕好的機會。


    五分鍾後,邵梓就在袁振助理的通知下和江秋來到了宴會廳隔壁的一間單獨會議室當中。按照助理的說法,請他們靜候一會兒,因為是袁家大少“親自囑咐”讓人這麽做的。


    讓人先等算是把人控製住,而親自囑咐用來顯示他的重視。


    “扇個巴掌再給個蜜棗,我們在審犯人的時候經常這樣。”邵梓甚至有空和江秋閑聊吐槽,“現在不興嚴刑逼供,這段讓人等待的時間是用來顯示‘警方態度不容置疑’的。當然也有少數人就是為打擦邊球折騰人。不過在這裏也許和兩種不大一樣。”


    江秋點了點頭,“他們也經常這麽做。不過這是一種變相聲明自己‘公務繁忙’的技巧,是不要多次趕來打擾的潛台詞。”


    這位江醫生的說話方式愈發人性化,邵梓卻有些意外,“江醫生,你平時可不這麽堅定。是又有人自作聰明教你做事了?”


    事實上,邵梓還真猜對了。


    換個人可能沉默以對,但江秋從不避諱,於是再次點頭。


    又過了十來分鍾,袁振才姍姍來遲。


    他進門的第一眼就看清楚了兩個人。邵梓注意到袁振明顯是在實現一掃之後認出了江秋,因此先是一驚,然後又很快恢複了常態。猶豫的時間基本決定了遇事冷靜的程度,而從一開始就知道袁振不是什麽很好對付的家夥,邵梓倒不覺得這是什麽奇事。


    隨後,袁振就坐在了邵梓和江秋的對麵,宛若無事發生。


    “袁先生,”邵梓微微頷首,“之前我托你的助理提了一些問題。既然好不容易能麵對麵坐下談談,您也不必藏著掖著。”


    袁振聞言笑了笑。


    他今年三十六歲,現在是袁家實質性的掌權人之一,不是袁祁那種對外形象衣冠楚楚的類型,也自然和袁耀這樣的標準紈絝大不相同。相對年輕的歲數和隨性的姿態都讓他顯得平易近人。


    “要說對這件事的發生我有多悲痛欲絕,那確實是在撒謊,我和我的兩個弟弟都不是一個媽。我的親生母親是在我出生那年走的,我七八歲的時候二弟才剛剛出生,再過一年我又有了另外一個弟弟——雖然那時我的繼母和我都不知道還有這種事。”


    “既然這樣,你應該和袁祁是一起長大的?”


    “也不算。我小學起就被送去了寄宿學校讀書,對袁祁最開始的印象……就是放假的時候老喜歡在我隔壁臥室大哭的嬰兒。他媽媽的教育方針不太明智。她把禮儀和美育放在首位,試圖讓袁祁成為彬彬有禮的紳士,卻對袁祁逃避學習的行為一再放任——她好像以為隻要在有錢人家出生,就不需要考慮謀生了。”


    邵梓挑了挑眉,“難道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邵警官,我當然不是在凡爾賽自己不在乎萬貫家財所能帶來的效益,隻是陳述一個事實。正好相反,就是因為懼怕失去,我才會去相信任何一座大廈都可能會倒塌,隻有自己所掌握的東西才是有意義的。哪怕是股份,也比不上知識。”


    袁振說著攤了攤手。


    “讀書或許不一定能變得富有,但起碼能在最壞的情況下為自己提供一條生路。袁祁顯然沒來得及懂得這個道理,哪怕他生前已經年近三十,都還是一個在光鮮皮囊下一無是處的可憐蟲。我的父親斷了他的零花錢仍舊是他想象中會出現的最大災難。”


    “……聽起來您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這麽說也沒錯。”


    邵梓皺起眉頭,“我以為,你會覺得袁耀比袁祁更麻煩?”


    “袁耀確實不同,他連表象都不太好,但因為喜歡在學校裏拉幫結派有了一些人脈,還有一份足以糊弄人的外國學曆。這個社會其實很單純,隻要確認個人素質達到了底線,讓自己看不懂的詞語更容易唬人。讓人給自己撐腰固然巧妙,更何況他還有個聰明的母親,會在適當時候發難,也能讓自己和兒子脫身。”


    “適當時候?”


    邵梓當然還想追問,不過袁振擺了擺手,顯然不想繼續往下說這個有些發散過頭的話題。


    “這些是我對袁祁和袁耀兩個人的看法。至於他們兩個人之間,我隻能說,他們每次碰麵時的對話一開始很符合同齡的婚生子和私生子應有的關係,但後來,情況就變得不對勁了起來。”


    袁振仍舊波瀾不驚,但比起剛才,恐怕也是有些困惑。


    “根據袁祁的司機——在袁祁確認死亡後暫時換作輪班實際替我開車的那個家夥所說,他總是聽從袁祁的指示,在袁耀居住的公寓樓下稍微停一陣,等袁耀下來戰戰兢兢跟車上的袁祁秘密對話,不過三分鍾左右就要離開。這點時間,他們最多也就對上幾個暗號,所以這件事讓他感到非常奇怪。”


    警方當然找那個司機問過話,作為實質性意義上的老板,袁振跟同一個人問過同樣的內容並且得到同樣的答案也不奇怪。


    不過邵梓不會不合時宜的表現出自己不重視袁振的描述,因為這位袁大少爺自己會有怎樣的判斷,會進行怎樣的轉述也是他此行需要探究的目的之一。


    ——邵梓或許不是犯罪心理學原理方麵的專家,但必然是在言語交流中的極細微之處獲取情報的翹楚。


    比如,袁振袁大少爺是真的很自信。


    “總而言之,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你如果想問我這兩個弟弟會怎麽看待我,我又怎麽看待他們,我隻會說:邵警官,您的擔心或許是多餘的。他們把父親和我當做享樂的保護傘,而我也不在乎兩張揮霍無度的嘴——萬一哪天集團真的破產清算,我當然也不會繼續管他們的死活,全部交給父親。但隻要他們按照這個方式生活下去,我也用不著擔心他們搶走屬於我的利益。”


    道理也很簡單。邵梓甚至邁入酒宴廳時就已經了解透徹,見了袁振更是被知會了個徹底,那就是袁祁是個光鮮的紙皮老虎、袁耀在混吃等死的過程中毫無野心。無論如何,這兩個啃老的人要想對前者造成威脅,哪怕是通力合作也得先奮鬥個三五年。


    而在補充完了所有細節以後,袁振先是借口把江秋禮貌地請了出去,然後再轉向了邵梓。


    “伱說,江少現在是警局的顧問?”


    邵梓沒想到袁振居然會貿然問起這一茬,而不是和所有人聽到江秋的介紹時一樣,當作無事發生一筆帶過,不過專業幫人擦屁股的邵梓自然不會無法應對:“江醫生非常博學,在複職之前有一些空閑時間,因此時常能給我們提供一些有用的線索。”


    “法醫學方麵的線索?”袁振不假思索,“起碼應該不是人類學。”


    “……”


    雖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關於江秋類似的調侃,但邵梓從三支隊以外的地方聽見屬實還是第一次。


    “其實我以前見過江少……江醫生。應該還挺熟的,但你應該看不出來。富家子弟有自己的聯絡渠道,隻要夠格就能湊在一起。不過你也知道,人在他眼裏都沒有區別。無論說過幾句話都是如此。”袁振聳肩,“能拋開這一點不談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他會成為下一個江卓,隻是一直在做偽裝,為此警惕得很呢。”


    “下一個江卓”的描述讓以另一種角度理解這件事的邵梓反射性的一震,不過他很快意識到袁振口中的江卓恐怕是商業上的競爭對手,旋即聚焦到了另一個關鍵詞:“‘我們’?”


    “一群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包括我自己。我也有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總喜歡和他們一起讀一些有的沒的勵誌書籍。我們都說那是在沉澱提升自己,實質上就是想辦法彰顯格調。《書裏有句話》不是這麽說嗎?世界的本質是個草台班子,任何階層到最後都脫不開拍桌板的那一套,誰能沉得住氣誰就能從中取勝。”


    袁振說著眯了眯眼,“如果沒見過江秋,很難想象竟然真的會有這麽波瀾不驚的家夥,也不會輕易了解到他隻是單純‘不清楚該做什麽’。如果把商場比作花鳥市場,江少就是裏麵色彩絢麗也最文靜的極品鸚鵡,但檢查後才會發現,它隻是得了病。”


    邵梓還真是第一次聽人這麽離奇的打比方。但這種措辭不禁讓邵梓想起他們談及的這個人,於是詢問:“……‘書裏有話說’?我常常聽見江秋說起類似的話,這又是什麽用詞?”


    他覺得自己好像即將發現什麽久遠的淵源。一是江秋其實曾經有一段時間和富家紈絝子弟一同玩耍,二是……江秋很長一段時間裏持之以恆使用的句式,似乎都是這種說法的變形。


    顯然,這應該也是學習的結果之一。


    “就是一本叫《書裏有句話》的書。”袁振很是驚奇,“你不知道嗎?早些年應該還蠻火的吧,我們圈子裏的人都在看。以簡明卻又直入要點的率直用詞,指出世上俗人的膚淺之處,雖然我體驗高考的時候語文隻有一百分,但他們都說這本書不錯。”


    “……”


    隻能說,博覽群書的江少爺也不一定讀完了所有的毒雞湯。被他人誤導也是他學習過程的一部分,幸好這個錯誤被糾正了。


    邵梓已經不太想再和這個焦慮過頭,盡管年輕有為也不愚蠢但似乎心理同樣需要療愈的人繼續說道下去了,袁振似乎也失去了繼續閑談下來的耐心。


    告辭離開房間以後,邵梓便發現宴會廳裏不再有他們的盯梢人員,程金寶的身影也消失不見。


    他相信增援的能力,而再度聯絡以後,邵梓的臉色才真正差勁了起來。


    被認為完全不可能預測到人性始末的江秋真還說對了,他們確實是沒辦法從程金寶的口中得到他這些年究竟身處何方。


    這不是因為程金寶在極其短暫的交流中透露出自己的嘴比石頭還要嚴,發毒誓聲明自己絕不可能透露一絲一毫的線索出賣同伴。而是因為,他們發現了程金寶的屍體。


    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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