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鄴輾轉難眠。


    上次睡不著覺,還是十年前。那時候江鄴滿腦子都是父親母親各種神情下的雙眼,然而此刻江鄴卻對那天晚上的江舟的記憶揮之不去。


    那一招是她生扛的麽……這又是何必?為何要憐憫他,他究竟有什麽值得憐憫的?無親無故麽?兩儀山無親無故的人多了去了,江舟若是挨個憐憫過去,豈不是要累死?


    江鄴翻了十多個身,最終還是睡不著,他坐起來,努力迴憶江舟那天晚上的神情,但屋裏太黑了,他什麽都看不清,也就什麽都想不起來,唯一有印象的是江舟那道血淋淋的傷口,鮮血汩汩地流,在黑夜裏折著冷冷的月光。他那一刻確實著了慌,對於碧炎血的深惡痛絕,更是深刻。


    江舟倒在他懷裏的時候,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殺了人了。


    江舟不過是拿話激他,他不必出手,出手便是著了江舟的道。如此一來,江舟在醒過後,仍舊言語冷酷,字句都是諷刺,江鄴不敢吭聲,但她還是堅持要走。


    江鄴煩躁地躺了迴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煩躁,但關奚何在門口與他講的那些話又確確實實令他覺得不舒服。


    江鄴披上外衫出門。風很大,也很冷,冷得徹骨,寒冷暫時叫他忘卻眼下的事,他往院子裏走了兩步,遠遠瞅見折角處有一盞燈亮著。


    唿啦啦的風聲蓋住了屋裏的談話聲,江鄴出於禮貌並未前去,原地站了一會,卻見門開了,裏麵的人走了出來,江鄴避無可避,隻好轉過身假裝不曾發覺,不想裏麵的人出來之後,直接上前來與他打招唿。


    “江公子怎麽不睡?”


    江鄴隻得轉身,是景鳴公子,江鄴淡淡點頭:“睡不著,出來吹吹風。”


    “因何難眠,能與我講講麽?”


    秋景鳴和煦地笑笑,江鄴搖了下頭:“瑣事罷了,沒什麽值得探討的。”


    秋景鳴還是笑:“那能請江公子收容我一會麽?我倒是有些話想與江公子講講。”


    江鄴詫然。


    進了門點上燈,江鄴關上門,合上一片唿嘯的寒風,秋景鳴攏一攏鬥篷,笑道:“天氣這樣冷,江公子還是隻著單衣?”


    江鄴道:“我自小便不怕冷。”


    秋景鳴點頭:“是靈血的效用罷,令尊當年也如公子一般……”


    提到了父親,江鄴手上倒水的動作頓了頓,他無言,秋景鳴又道:“靈血一脈……如今隻剩你江公子了……若非嚴公子癱瘓……”


    江鄴將水杯挪到秋景鳴麵前:“我與他不熟識,不必說他。”


    秋景鳴的話題被生生卡斷,他臉上閃過一絲猶豫,還是道:“好生遺憾……本是想著江公子不會願意再提及自身的靈血……於是想著說說嚴公子……”


    江鄴淡淡道:“若是想問,景鳴公子大可直接找他分說,我們明日便走了,景鳴公子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秋景鳴溫和一笑:“有的事要問當事人,不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答案。江公子,說句不好聽的,也許全乾州的人都知道十年前的那天發生了什麽,但你未必知道全程——在下正是要問,江公子對於嚴家覆滅一事,知之多少?”


    江鄴終於抬眼看了看他,他臉上的笑容十分平和,很難讓人拒絕他的提問。江鄴答:“我知道的,你們也都知道才對。”


    秋景鳴搖頭:“與嚴家交好的,除了謝家,就是江家了。秋某想以秋家少主的身份,詢問當今江氏後輩,當年事情的真相。”


    江鄴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的手把玩著雕花杯。良久,他才低聲道:“還能是因為什麽……固然是多年至交,也會有政見不一之時,兩人分道揚鑣,此後做事互不相幹……不料嚴家出了叛徒倒戈謝家,互傳消息坑害兩大世家。謝家家主到死都以為嚴家家主沒有原諒他,嚴家家主卻一直以為是謝家家主派來細作毀掉了嚴家結界……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內容,我告訴你,並非因為我相信你,而是因為你秋家少主的身份,你的一舉一動皆決定著秋家的生死。若是有心之人拿當年的事情做文章,我第一個懷疑的人,隻會是你。”


    秋景鳴:“我明白。我還有一問,你所說的這個故事版本,跟嚴公子自己知道的有什麽不一樣?”


    “不一樣的隻是當局者迷吧。”江鄴道,“在我看來這兩家的分崩離析是因為那個叛徒,但在嚴家人看來,不會全是叛徒的錯,反倒因為這個叛徒,始終對謝家人存著疑心,不管謝家人做什麽,都會成為罪證。”


    秋景鳴:“那句話說得對,一但懷疑存在,罪名便成立了。江公子,看別人的事情,你倒是很清醒。”


    江鄴:“你想說什麽?”


    秋景鳴:“到了江公子自己身上,江公子同樣放不下碧炎血這個芥蒂。不是麽?”


    江鄴神色一凜。


    秋景鳴:“在我這個局外人看來,江家災難的罪魁禍首,可以是姚奇文的毀滅一切的欲念,可以是散布謠言的江湖術士,甚至可以是將江家作為抓捕姚奇文計劃中心的公孫觀主……但是江公子,你偏將此事怪罪在一個碧炎血這個沒鼻子沒眼睛沒腦子的東西上……這又是何必呢?”


    江鄴站起身來。


    “景鳴公子,說了半天,還是這個目的。”江鄴冷冷道,“碧炎血在世上一日,便會一日存著掀起人欲的禍端……”


    秋景鳴仍坐著,微微仰頭看著江鄴,微笑道:“江公子,令尊當年的橫江一刀,堪稱天下第一絕,你為何沒有這種自信呢?江公子,你不能逃避問題。”


    “我這是解決關鍵。”江鄴道,“為此我立過誓,此生不娶妻妾,不留子女,就是為了斷絕碧炎血之脈,若你今日是來找我切磋橫江一刀的武學,我很樂意,甚至可以傾囊相綬,但你若與他們同樣想讓我延續這種隻會引發罪孽的血脈,就不必再說下去了。”


    於是秋景鳴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了被驅逐出門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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