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為牆海草為頂的三合院子,正房三間,東西兩廂各三間。南麵沒有壘房,而是一座石門樓及一丈高的山石圍牆。那石門樓上還掛著一個大木匾,寫著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李府。


    不過那木匾上斑駁剝落的油漆,讓那兩個大字失去了原本應有的色彩。李家那九間房的海草屋頂,也長了不少的蒿草隨風飄蕩。數十年的風雨過去,這座三合院無處不透露著主人家的家道中落。


    這就是李璟的家,一座山石為牆,海草為頂的三合院子。院子很大,房間也不小,有許多處痕跡昭示著李家曾經的興旺。這種海草房子是山東沿海一帶特有的建築,王李村處於山東半島海邊,夏季多雨潮濕,冬季多雪寒冷,在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之下,民居更主要考慮冬天保暖避寒,夏天避雨防曬。早大秦漢時,就有百姓根據長期的生活中積累起來的獨特的建築經驗,以厚石砌牆,用海草曬幹後作為材料苫蓋屋頂,建造出海草房。


    海草春榮秋枯,長到一定高度後,遇到大風大浪,海潮就會將其成團的卷向岸邊。沿海的人們要蓋房子,都會提前到海邊收集海草。人們將這些海草打撈上來,曬幹整理,等到蓋房子時使用。由於生長在大海中的海草含有大量的鹵和膠質,用它苫成厚厚的房頂,既有防蟲蛀、防黴爛、不易燃燒的特點,還有冬暖夏涼、居住舒適、百年不毀等優點,是這一帶沿海百姓最鍾意的建築。


    李璟家的這座三合院子,已經有五十年的曆史,據說當初蓋時,光海草就用了五萬多斤。不說王李村,就是整個方圓十數裏,李家的這三合院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房子。


    可惜,才過了五十年,李家就已經開始中落,家裏早年置下的幾百畝地,如今也隻剩下了五十畝地、十畝桑田,勉強夠一家人糊口。當初李家最好年景時,擁有良田三百畝,耕牛三頭。


    可現在,李家卻連修葺房屋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李璟與婉兒一前一後走進正屋廳堂,大嫂已經把飯菜都準備好了。


    “阿娘,大嫂。”李璟向兩位長輩問安。


    李璟母親韓氏剛剛五十歲,頭發早已經花白,但卻梳的十分利落,一個墮馬髻挽起,上麵斜插著一支木釵。身上也是穿著一套粗布裙,雖然沒有打過補丁,但卻已經漿洗的發白。


    李璟從記憶中得知,母親韓氏是青州大族韓家的旁支出身。早年間韓父與李璟的祖父訂下的娃娃親,那個時候李璟的祖父是割據山東的淄青平盧節度使李師道的部下軍官,曾與韓父有恩,後兩家使結下這門親事。不過後來李璟父親還未出生,李師道便被朝廷攻打剿滅,李璟祖父也死於軍中。李璟祖母帶著家仆一路遷到文登縣,本以來和韓家的那門親事算是黃了。卻沒想到,十幾年後,韓家主動找上門來,圓了這門親事。


    韓家大族,據說韓氏早年跟著韓家主家的小姐一起讀書,識文斷字,知書達理,甚至還會做詩。她不滿二十嫁到李家,給李家生了三子五女,沒有一個夭折全都撫養長大。李璟的父親從小棄武學文,婚後也一直是讀書做學問,家中事情幾乎都是韓氏張羅。特別是後來科舉不成,轉而為吏,常年在外,家中更是全丟給了韓氏。


    十三年前,李璟父親去世,當時長子也才十三歲,其它兩個兒子更是才七八歲,正麵還有幾個兩三歲的女兒。當時李璟有幾個同族叔伯,來勸韓氏改嫁,想要接手李家的家產,卻被韓氏堅拒,韓氏直接就往牆上撞,要以死明誌,嚇的幾個堂叔伯再也不管有這個念頭。


    韓氏心善,勤勞,一手撫養大了一群孩子,可以說她就是這個時代裏最傳統也最值得稱讚的女子。


    “身體好點了沒,我兒,要是哪裏不舒服了,早點請大夫來看看。”韓氏一臉慈祥的看著這最後的一個兒子,心中欣慰又歎息,這個兒子不同於老大老二,那兩個兒子雖然孝順勤快,可光有一身子力氣,書卻是讀不進去的。而這小兒子不同,不但從小懂事,而且讀書也聰明,舉一會三,知微見著,她一直都認定,自己的兒子將來參加科舉肯定能中進士。如果不是朝廷早已經取消了秀才科,兒子那就是最厲害的秀才郎。


    可歎李家多災多禍,如今一家的重擔全壓在這孩子的身上,卻是耽誤了他的前程了。


    屋中點著一盞昏暗的豆油燈,光線不是很好,李璟隱約中看見母親的眼角濕潤,不由道:“阿娘,兒全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韓氏輕拍著兒子的手掌。


    “大嫂,二嫂呢?”


    大嫂給全家人安排飯菜,一邊道:“你二嫂在屋裏給你二哥念經呢,哎。”


    二哥的七七剛過,二嫂還在戴孝中。李璟心中歎息,二哥比他隻大一歲,與二嫂王氏成婚不過半年就去世,苦了二嫂了。二嫂他也見過幾麵,才隻有十六歲,還是一個單薄未長全的少女。現在,卻成了寡婦。


    李璟又轉頭看了下大嫂,大嫂和二嫂也差不多,也是剛過門沒半年大哥就去了。大嫂已經守了四年的寡,現在才不過二十一歲。更加讓他歎息的是,兩個寡嫂都沒有一兒半女,年紀輕輕,就要守寡,連個兒女都沒有的依靠,這命運是何其悲苦。


    “大嫂,如果有合適的,你再挑個好人家嫁了吧!”李璟無法想象一個如此年青的女子,卻要從此守活寡一輩子,不由出聲道。


    他的話一出口,屋裏頓時落針可聞。


    四妹和五妹剛從家裏織房出來,就聽到這番震驚的言論,四妹婉靜連忙道:“哥,你說什麽呢,還不快給大嫂賠不是。叔子嫁嫂,這話你也說的出來,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


    大嫂張氏卻是低頭落淚不語,一家人一時都沉默著。


    李璟張了張口:“大嫂,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你青春大好,就此耽誤一生不值啊。你又無兒女,且如今我們家也敗落了,留下來,除了吃苦又能有什麽。找個好人家,還有大半輩子要過呢。”


    大嫂擦了擦眼淚,抬頭道:“嫂子知道小叔是好意,可我雖是農家女兒出身,卻也知道什麽叫貞節。大嫂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婆婆,一個人撫育大諸位叔叔小姑。叔叔以後這樣的話就不要再說了,嫂子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這輩子絕不再嫁。”


    韓氏坐在那裏,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麽。


    “吃飯吧,今晚我煮了菘菜,還放了兩個雞蛋呢,大家快吃吧,涼了可就不好吃了。”大嫂強笑道。


    大家都不再說話,李家家教嚴,食不言寢不語那是規矩。李家吃飯是分席製,每個人的麵前兩碟菜,一碗飯。兩碟菜一個是菘菜煮雞蛋,一個是鹹菜條子,飯則是粟米粥。菘菜其實也就是後世的白菜,不過此時的大白菜與後世還是有些不同的。李璟吃了幾口,煮的菘菜沒什麽調料,隻有一點油星子和一點鹽,清淡無味。那粥更是用連粟帶殼一起舂碎的糠粞做的,不但粥裏有糠,而且還稀的和湯一樣,根本沒多少粒米在其中。


    他抬頭看了下母親和嫂嫂妹妹她們麵前,發現嫂子說的那兩雞蛋全放他菜碟裏了,而且相比於他碗裏的粥,一家女人碗裏更加的稀,幾乎就是湯水了。


    “怎麽了,三郎,是不是這粥吃不飽?”韓氏看見李璟停下筷子來,不由問道,轉頭又對大嫂張氏道:“老大家的,家裏還有兩匹織好的布,明天拿去換點米麵迴來吧。三郎大病剛好,沒點糧食哪恢複的好。”


    “哎,知道了婆婆。”


    “阿娘,現在糧食多少錢一鬥了?”李璟問道。


    “鬥米二百文錢,粟米也要一百六十文,小麥也要一百八十文了,幾年前,這鬥米還隻有二十文,現在都翻了十倍了。這樣下去哪還得行啊。娘想啊,這糧食再漲下去,我們就把家裏的那點稻子全拿去文登換成高梁,咱們再摻點糠皮,野菜,今年也應當能緩過去了。”


    聽到這裏,李璟心頭無比沉重,看著一家六七口人個個麵帶饑色,營養不良的樣子,卻還要把那兩個雞蛋都讓給他吃,連喝粥都給他多盛些幹的。


    心頭一陣發堵,一個大老爺們怎麽能讓一家女人連飯都吃不飽。自己好歹也是個後世來的,總不能讓一大家子女人養著他吧。看來,這眼前當務之急,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便是要解決一家人的吃飯問題。隻是,這吃飯問題要怎麽解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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