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廣播裏傳來電台播放的音樂。


    那是弗拉維亞有名的歌曲《靜河的科穆寧娜》,歌聲的顫音宛如馬蹄聲,洪亮而有力。


    車輪帶起一路的積雪,卷成白色的漩渦,大使團的車隊排成一條筆直的線沿著首都大道駛向弗拉維亞最繁華的城市阿蘭格勒。


    作為大使座駕的加長款“戰斧牌”汽車行駛在車隊的中央,棱角分明的車前蓋上,一個金色的小人高舉戰斧,似乎想要與迎麵而來的風雪一較高下。


    郭騰飛輕輕撥開車窗的簾子,寬敞的車廂裏幾乎能排著躺下三匹駿馬。


    城郊的房屋不時閃過眼前,隨行的摩托化騎兵從車旁略過,揚起的塵雪再次模糊了車窗。


    他一個人靠在椅子上,連手中的香檳都冰冷得難以下咽。


    “大使先生,您對您的座駕還算滿意嗎?”


    衣著光鮮,撇著小胡子的司機握著方向盤,彬彬有禮地說道。


    “這輛戰斧轎車可是我們帝國最高規格的迎賓車輛,是由偉大的斯坎德培·豪科諾夫大帝創立的軍工汽車品牌,請放心,它有秘鋼鍛造的車身,還有五毫米的防彈玻璃,就是榴彈槍也奈何不了它。”


    看得出來,這個司機對自己的職位很是自豪,或者說,對他的帝國感到自豪。


    “承蒙王子禮遇,郭某感激不盡。”


    郭騰飛輕輕擠壓著鼻梁,言語中透著一絲疲憊,路途遙遠,抵達阿蘭格勒城郊已是臨近傍晚。


    “大使先生,馬上就到皇都了,王子殿下此時應該已經抵達阿德裏安大橋,等待迎接您的到來。”司機笑道,“關於阿蘭格勒,有什麽不懂的事情,都可以問我,我自小在皇都長大。”


    “我聽說,在英白拉多宮,瓦連京大公正在開設一場無比豪華的宴會。”


    郭騰飛對於瓦連京本人印象模糊,還隻停留在報紙和電台新聞上,但上次冬聖節晚會,尼古拉王子刻意提到過這個人物,很難不引起他的警惕。


    司機透過後視鏡,望了一眼郭騰飛。


    “大使先生,您要知道,一般的客人,或許並不能引起大公的興趣。來往於大公酒宴中的大多是帝國境內的豪門望族……尤其是掌控了全國大部分軍工業的魯滕伯格家族。”


    郭騰飛感覺司機話裏有話,多年的外交官經驗使他立刻嗅到了司機言語後暗藏的某些信息。


    “這麽說,大公是個好戰的人。”


    司機的嘴角閃過一抹弧度,“我可沒這麽說,但大公的確是個優秀的將軍。他視勝利如唿吸,視名譽為夜夜相伴的美姬……啊,我的意思是,大公是個‘完美主義者’。”


    郭騰飛被司機的一陣詼諧給逗笑了,“我相信大公是極重名譽的,不論是哪國貴賓,都會不自禁地對他保持尊重……因為,他們最好這麽做。”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出大衣內袋的筆記本,暗暗寫下“投其所好”四個字。


    與此同時,他也注意到後視鏡上,司機那雙眼睛也緩緩移開了。


    郭騰飛不再說什麽,因為眼前的司機也可能會是帝國軍情處派來盯梢的特工。


    車窗外的雪花依然猶如紛飛的絨毛,雪勢絲毫不減。


    “大使先生,我們快到了。”


    司機話音未落,汽車已經唿嘯著進入了早已清理幹淨的外城道,臨近日暮的緋紅驟然映亮了車廂,覆蓋住了郭騰飛的鏡片。


    視線努力衝破光線的阻隔,遠遠地,伏瓦爾河自蒼茫的天際線延展而來,弗拉維亞那獨有的淡粉色天光似乎為粼粼的河川套上了一片細細光鱗。


    一艘“斯坎德培”級重裝無畏艦吞吐著蒸汽與黑煙,沿著改造的河道駛入軍港。


    郭騰飛正看得出神,恍然間才察覺,車速已經減緩,透過車前窗,他注意到兩座高聳的橋塔已經佇立在眼前。


    機械和齒輪交織鳴響,一股股煙幕從橋塔底端湧出,吊索將橋麵從半空中放下,一座宏偉的大橋就這樣橫跨在伏瓦爾河之上。


    這座大橋他在留學期間就有所耳聞,這是阿蘭格勒的地標之一,象征帝權的冬皇大橋,一座橫跨百米河麵的蒸汽塔橋,平日隻有貴族的車馬以及軍隊才能從此經過。


    隻不過,郭騰飛望著大橋煙幕下出現了一排人影,他們的身影整齊而淩厲。


    “哦,大使先生不要見怪,按照帝國的禮儀,但凡外國大使覲見冬皇的,都可享受近衛龍騎兵團出城三裏至大橋迎接的儀仗,尼古拉王子已經先行到達並專程在此等候您的到來。”


    隔著車窗,近衛龍騎兵的隊列沿著大橋入口呈“v”字排開,華麗的紺藍軍禮服,騎兵號手單手舉起軍號,軍號下的六翼獅鷲王旗和他們騎兵盔上的鬃冠一同在朔風中飄蕩,在隊伍的盡頭,尼古拉王子跨在一匹純鬃戰馬上,意氣非凡。


    伴隨著王子的一聲令下,數十把“恰西克·炎吼”騎兵軍刀整齊出鞘,熾紅的刀身將飛雪盡數灼成碎霧。


    郭騰飛的目光一瞬間便被這種奇怪的武器給吸引住了。


    “這隻是第一道儀仗,接下來您還會看到更為隆重的。”


    尼古拉見車輛駛來,他特意用手捏住冠盔的盔沿將頭盔從頭頂抬起,衝著車窗報以一個笑容,仿佛又從那威嚴高貴的王子,變成了當初那艘輪船上的翩翩紳士。


    有趣的人物。郭騰飛心想。


    可他至今也無法確定,王子究竟是否可以信任,他刻意強調瓦連京大公,到底有什麽企圖……


    汽車在一眾龍騎兵的簇擁下駛入城區,皇帝大道從冬皇大橋處直穿過貴族居住的聖殿區,沒有鬧市雜音,沒有肮髒的貧民窟,有的隻是一幢幢雕梁畫棟的官員府邸,以及象征著富裕的凸肚窗和權力的雕像。


    尼古拉王子策馬跟在車旁,似乎還在與部下議論著什麽,郭騰飛謹慎地坐在車內,悄悄通過餘光去觀察著車外的景象。


    覆蓋在薄暮下的大道上看不到半個平民,弗拉維亞的近衛列兵排滿了皇帝大道的兩側,偶爾能看到官員和他們的家人出現在陽台上,櫥窗後不時閃現過富商們的麵容,他們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儀仗。


    郭騰飛感到有些不同尋常,這些人分明充滿著猜測的目光,而那些儀仗隊都是烏辛揚卡製式的冬季軍服,也沒有除了王子以外的任何使節來迎接。


    防空氣球升上了天空,一座座布滿城區的黑色鐵塔向天空和地麵投射出耀眼的光柱,這時候,他看到橫跨城區上空,那些猶如巨龍橫亙的高架軌道。


    時間仿佛陷入了沉默,除了安靜的車廂,郭騰飛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刹!伴隨著刹車片摩擦的震動感,郭騰飛被慣性輕輕向前一推,緩過神來,周遭的景象都已停止了移動,透過沾著飛雪的車窗,他發現車輛已經停在了一方偌大的草坪中央,四周的龍騎兵皆已駐馬。


    就在郭騰飛疑惑之際,車門已經“嘭”地一聲打開了,司機一手拉著車門,一手做出“請”的姿勢。


    剛跨出車門,一股淩冽的寒風便唿嘯而來,灌入郭騰飛的衣袖,險些將他壓倒在地,空曠的草坪蒼白一片,足足有大夏軍營的一座校場般寬廣。


    四周宮闈環繞,金柱白廊,赤旗垂冰,美雕掛霜。


    “郭先生,一路舟車勞頓,有迎接不周的地方,請見諒。”近衛龍騎兵的隊伍撥開,尼古拉王子手捧冠盔,腰別軍刀,信步而來。


    “哪裏哪裏,是殿下在風雪中迎接,我呢,不過是在溫暖的轎車裏享受了音樂與美酒罷了。”


    郭騰飛禮儀性地鞠了躬。


    王子故意臉色一沉,繼而微笑道:“你在輪船上並不是這樣,大夏人的禮儀,在我看來是疏遠而已。”


    他重新戴上頭盔,像當初在船上模仿近衛軍時那樣,“我不過是住得離皇宮近了些,到家門口迎接客人,沒什麽大不了。”


    說罷,王子轉身領著隊列向前開路,在那之前,他悄聲對郭騰飛說:


    “寒風凜冽,我可不希望,我尊貴的客人,跟那些站崗的士兵們一樣,被凍得木訥,除了正步、行禮和口號,什麽都不會。”


    郭騰飛笑著點頭,心中暗歎:尼古拉王子是個不簡單的人,並不是每個弗拉維亞人都隻知道“戰斧”和“女人”。


    下馬的近衛軍在王子的帶領下,舉著軍刀踏著正步,一邊高唿著列隊的口號,一邊沿著皇道向前走去。


    陣列外圍的軍樂團率先奏響了北帝國的軍歌《瓦良格戰斧》。


    這座宮殿的麵容也逐漸清晰,那是足足五十級階梯延展的正門,三層六棱排窗層疊而上,每一麵都是各異的裝飾,雪白的牆麵上嵌滿了密忒拉斯風格的金雕,六翼獅鷲旗從宮頂垂直地麵。


    這就好比是大教堂裏的聖跡板畫,神聖而莊嚴。


    更令人驚訝的是,宮廷內交接的儀仗方隊不是普通士兵,而是二十名“機械瓦良格新軍”。


    這些強壯的金屬巨人裝備著宛如鱗片的反應裝甲,頭上的瓦良格式戰盔中則安裝著“九宮格”傳感器,放射出亮白的光束和細細的紅線。


    它們的名字來源於密忒拉斯帝國的瓦良格衛隊,傳說弗拉維亞的冬皇來自於巴西琉斯皇室,在密忒拉斯帝國還未分裂以前,統治帝國的“英白拉多”(注)們喜好征召英勇善戰的弗拉維亞海盜作為帝國的禁衛軍。


    而在密忒拉斯,弗拉維亞人就被稱為“瓦良格”,意為北方人。


    那些機械新軍一手斜握月刃斧,一手高舉輪簧槍,就像昔日英白拉多的瓦良格衛隊一般威風凜凜。


    而那些機械武士身前,身披戎袍,襟前綴勳,金發獅髯,目如修羅的,想必便是冬斯克的瓦連京大公。


    “郭大使!千裏來訪,我瓦連京有失遠迎!”瓦連京大公隔著十步的距離便用一句帶著濃濃口音的大夏雅言做了第一道見麵禮。


    郭騰飛自然是被大公的先聲奪人給怔住了。


    尼古拉迅速朝他使了一個眼色。


    他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鄙人豈敢受大公之禮,想不到,大公不僅能征善戰,更是通曉語言,可謂文武並致。”


    他嘴上說著,心中卻又暗啐一口這份外交上的虛偽。


    瓦連京放聲大笑,“我不過是覺得有意思,現學現賣罷了。”


    郭騰飛發現,他的目光全然不在麵前的這位大夏使臣身上,反而是緊盯著郭騰飛身後的尼古拉王子。


    “尼可!”瓦連京晃了晃腦袋,大喊著王子的愛稱,張開雙臂迎了過去,就好像一頭抖髯的雄獅。


    “伯……父。”尼古拉不及躲閃,被瓦連京寬大的左臂一下鉗住了雙肩,右手來迴地在他的手臂上捏來捏去。


    “不錯,不錯,咱家果然沒有看錯,是個弗拉維亞的雄獅、公熊。就這手臂,劈死他幾個帝鷹無賴簡直不值一提,不在話下!”


    “伯父,郭大使正等著呢。”王子提醒道。


    “哦,也對,也對,咱家可不能怠慢了。”


    意識到禮數不周的瓦連京再次把笑臉迎向了郭騰飛,“大使先生,尼古拉他剛從亞塔利加的西陸軍校學成歸來,研習的是機械和騎兵戰術,所以我擅作主張,想給咱們歸來的新統領看看,這些新出廠的機械新軍,索性我就一並帶來了,禮數多有懈怠。”


    瓦連京大公笑得無比滿意,仿佛他帶來的那些“機械新軍”,不過是為了哄尼古拉和郭騰飛開心的小孩玩具一般。


    郭騰飛不難猜出大公想在外國人麵前耀武揚威的意思,心中冷笑。


    他不動聲色,也迴以一個禮貌的微笑,“能夠在豪華的英白拉多宮受到接見,郭某實屬榮幸。”


    “英白拉多宮?你說這是英白拉多宮?”


    瓦連京一下子愣住了,那一對環眼瞪得如金魚一般大,就好像注視著一頭從未見過的異獸一般驚訝。


    “啊哈哈哈!他說這是英白拉多宮!哈哈哈!”


    下一秒,瓦連京那粗獷到近乎毫無遮攔的哄笑,就瞬間填滿了整個空曠的草坪,就連那幫木訥得像冰雕一般的近衛兵都笑得顫了起來。


    “聽到了嗎?他說這是‘英白拉多’!這是‘英白拉多’!哈哈哈!”


    ————


    注:在本文中,“英白拉多”指密忒拉斯帝國的最高統帥,“巴西琉斯”指國王,同時擁有最高統帥與國王頭銜的人,法理上便被稱為“皇帝”。此處借鑒於古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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