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津永寧街,陳家大院,子時夜半。


    眼睛!到處都是眼睛!


    文品驚恐地發現,周圍的植物全都從陰影中睜開了眼。


    四麵八方都傳來了強烈的窺視感,他環顧四周,神像睜開了眼,窗戶睜開了眼,地麵上也睜開了眼……到處都是眼睛。


    黑暗中,沉睡之物蘇醒了。


    那具“鑲嵌”在神像中的身軀痛苦地仰起頭,發出狼嚎般的慘叫。


    他狂暴地撕扯自己身體上的藤蔓,然而那藤蔓越纏越緊,幾乎要將他吞噬。


    “救我……救我……”


    “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龍科宛如精神分裂一般,一會兒唿救,一會兒怒罵,但周圍霧氣漸濃,文品無法看清他那張可怖的麵容,就連聲音也仿佛被吞噬。


    四周莫名變得安靜起來,沉寂得仿佛隻剩下文品一人。


    他感到了緊張。


    這究竟是什麽怪物?


    他感覺霧氣中有東西在活動,它們的聲音細微得像是跑動的老鼠。


    文品的心髒從未如此不安地跳動過。


    “蘇掌櫃?”他大聲叫喚道,“蘇忻?”


    但很快,他發現自己的聲音消失了,正如他自己一般,迷失在濃厚的黑霧裏。


    玄暉大殿並不算很大,可是此刻卻猶如黑暗的洞穴森林,到處是植物和真菌。


    牆皮被腐蝕得脫落,雨水從敞開的大門中噴灑進來,使地麵又濕又濘。


    如同長舌的細藤纏繞住了神台和各種貢品。


    空氣也混濁得厲害。


    文品覺得有些嗆,好比把灰塵吸入肺葉,腐爛的味道也不斷刺激他的鼻腔。


    他迴想起蘇忻交給他的任務:破壞陣眼,終結秘儀。


    文品一邊唿喚老板娘的名字,一邊尋找著陣眼。


    他持槍掀開神像旁的帷幕,看到一條狹長的走廊,上麵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巫蠱人偶。


    文品記得,古時候,這些巫蠱人偶是用來詛咒活人的道具,但某些原始信仰中,它們又寄存著活人的靈魂……


    兩旁的牆壁裏也鑲嵌著神龕,神龕的蠟燭還點亮著暗紅的燭光,映襯出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神明。


    祂們似乎和之前庭院裏的“十殿閻羅”一致,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之下,祂們的麵容顯得更加令人不安。


    “蘇忻?”文品又叫了一聲。


    紅燭間,神龕宛如沐浴著夕陽,呈現出日暮的顏色。


    頭頂的房梁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立刻便警覺了起來。


    “誰?!”


    聲音忽而轉到了身後。


    文品轉過身去,什麽也沒有,他又抬頭看看天花板,發現房梁之上也盤踞著許多粗大的樹根。


    梁上的木雕在根係中若隱若現。


    ——倒立的天狗食月。


    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就在文品困惑的時候,那個聲音又出現了,這一次,他終於確定了聲音的來源。


    隻見那些烏青岡的樹根開始扭曲變形,發出樹枝晃動時“劈劈啪啪”的爆響。


    文品察覺到了危險,沒有心思去管這些樹木發生了什麽變化。


    他撥開懸掛的巫蠱人偶,立刻跑過神龕長廊!


    無數如同吊死鬼的影子在燭光下晃動,爆響也變得愈發頻繁。


    隨著樹根的移動,天花板的破洞顯露了出來,雨滴和雷光爭相湧入狹小的走廊,一時間紅白不定。


    就在文品即將衝出走廊的時候,他的腳踝卻突然被人纏住,險些被絆倒!


    他立刻扶住了其中的神龕,卻不料,神龕裏生長的樹根中又伸出了十幾隻人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文品當機立斷,拔刀出鞘,迅速往那十幾隻手掌上砍去——“噗”的一聲,被切割的樹根裏噴出了渾濁的汁液。


    這些液體一落到文品的袖子上,便立刻冒出蒸騰的霧氣,緊接著,風衣上腐蝕出了幾個肉眼可見的大洞。


    文品慌亂之中丟下了風衣。


    地上的手臂越來越多,突變的根係中爬出了像是人形,卻又完全混亂的物體。


    這些人形扭曲而又畸形,它們的手臂是從一個類似昆蟲口器的大嘴裏伸出來的。


    ——遠遠看上去,就仿佛是一個人想要從另一個人的身體裏鑽出來。


    文品一陣頭皮發麻,迅速從這些“畸形木人”的身旁跑過。


    他順手將神龕裏的燭台打翻,滿以為火焰會將這些怪物焚燒殆盡,然而那些火焰卻立時被黑暗湮沒,頃刻間,唯一的亮光也已經熄滅。


    長廊陷入了更可怕的黑暗。


    “姓陳的!你們到底躲在什麽地方?”


    文品邊開啟感知,邊放聲大喊。


    他強裝鎮靜,如果自己顯露出了膽怯,那麽躲藏在暗處偷窺的敵人便會有機可乘。


    文品點亮打火機,來到了走廊的盡頭,再出去,便是一個迴字型的天井院落。


    天空仿佛拉開了泄洪的閘門,雨落狂流,一口氣從天井上傾瀉了下來,雨點劈劈啪啪,演奏著不眠的交響曲。


    迴廊上,白色燈籠漫無目的地搖曳,光斑在他的臉上來迴交替。


    正中間是裝潢樸素的宗祠。


    那宗祠的門前放著一麵蒙皮大鼓,上麵隱隱約約還浮現出人類的麵孔。


    ——這並不是中原地區的事物。


    文品看到那人麵鼓的上方擺著一顆山羊的頭骨,那卷曲而華麗的犄角宛如山羊的王冠,王冠之下,則是一雙黑洞洞的眼窩。


    雨水猶如淚痕滑落山羊的眼眶。


    它充滿了原始與野蠻的意味,更像是來自鐵林,抑或是來自某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度。


    文品正想要走近仔細觀察那人麵大鼓。


    ——摧毀他們的寺廟,搗毀他們的宗祠……


    那鼓上的人麵好像活了過來,發出了陰森可怖的聲音。


    一陣莫名的頭痛向他襲來,仿佛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聽到了感召,想要突破出來。


    ——你想,複仇嗎?


    文品眼前一陣恍惚,他伸出手輕輕觸摸那鼓麵。


    卻不料!天井上忽地射來一枝冷箭!


    箭頭撕裂肉體,白頭進,紅頭出,血雨飛濺,他的手心傳來鑽心的劇痛,一股巨力將手掌壓向牆壁,牢牢釘死!


    “操!”


    文品強忍著痛楚,雨聲幾乎掩蓋了敵人的動靜。


    他臉上霎時間血色全無,可是敵人沒有給予他喘息的機會,緊接著是第二箭,第三箭!


    文品咬牙拔下箭頭,立時向前翻滾,躲藏在赤色廊柱之後。


    “我本給過你機會,但你依然要挑戰‘大道’。”


    天井的屋簷上傳來了黑道人的聲音。


    文品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條,當做綁帶綁在受傷的手心上。


    他竭力尋找著黑道人的方位。


    他察覺到了更多的人,不僅僅是黑道人存在。


    但是那些“人”似乎並不是活物,因為他察覺不到心跳,也察覺不到唿吸。


    文品反諷地迴應黑道人一句:


    “你們這些人啊,也很可憐,隻敢在社會底層躲躲藏藏,自以為是神的子民,而實際上……不過是時代剩下的垃圾罷了。”


    屋簷上傳來了黑道人的冷笑,也傳來了弓弩上弦的聲音。


    “原本慈父還寄希望於教化……但很可惜,汝享有神恩,卻終究乃是凡人。”


    文品狠狠將綁帶打了個結,“廢話那麽多,有種下來!”


    他幾乎已經確定了黑道人的方位,握起手槍。


    “如此,老夫便將以血衛道。”


    黑道人話音剛落,文品當即舉槍發射——砰!子彈出膛的一刻,天井上也同時激射出兩枝弩箭。


    文品早有準備,身體裂成無數黑鳥,直衝向黑道人躲藏的方向。


    “來啊,妖道,你妄自稱天命,實際不過是個殺人的人渣,裝神弄鬼的混賬!”


    黑鳥匯集成暗影的大門,文品從那黑暗中重又現身。


    “這一刀,還你上次那一劍!”


    雨夜裏閃過一道銀光——他手持利刃,迎麵刺向雨幕中的黑影。


    黑道人舉劍還擊,右足踏裂了屋頂的瓦片,眨眼間,劍身火花四濺!


    “這一刀,還你剛剛那一箭!”


    儀刀從文品麵前橫劈而過,他順手將手槍當作迴力鏢猛擊向黑道人的麵具。


    電光火石間,黑道人一掌擊飛手槍,但與此同時,文品左手的衣袖中又滑出一把蝴蝶短刀,他咆哮著,踏步、滑步,向前衝鋒,用身體撞向黑道人的肩頭。


    文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隻是一門心思想要殺掉眼前的邪教徒。


    短刃用力插入黑道人的腹部,膝蓋前頂,摧枯拉朽般將他一路撞下屋簷。


    他徹底紅了眼,猶如憤怒的獅鷲。


    身體已經無法被自己所控製。


    衝擊之下,屋瓦像炸裂般碎開,兩人一同墜入宗祠內院。


    黑道人的身體撞翻了香爐,文品立刻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陳連蘇在什麽地方?那幾個孩子又在什麽地方!”


    他大聲吼叫,用力扯下黑道人的赤鬼儺麵,猛地摔向一旁!


    似乎是因為鮮血的味道,以及複仇的快意,文品再也難以控製住潛藏的瘋狂。


    如果說,之前麵對瘋子還能勉強克製住殺意,那麽現在,他則徹底被另一股意識所掌控。


    眼下,他麵前的不是什麽妖魔鬼怪,不是什麽怪物異形,黑道人不過隻是個普通人,一個長著普普通通的長者麵孔的普通人。


    他花白的胡子沾上了無數血點,鮮血流滿了老人褶皺的皮膚,混雜著冰冷的雨水,交匯成涓涓細流。


    黑道人猩紅的眼睛裏卻仍然飽含著不屑與嘲諷。


    “你以為,神明為何將你選中?”


    他咧開嘴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齒。


    “可憐啊……瘋狂的獵手,迷失的靈魂……此乃天命,即便我死,他死,任何人死……都無法阻擋天命。”


    “從一開始……你就是棋子,是被祂……選中的狂獵,無論接受與否。”


    “去你媽的天命!”文品徹底失去了理智,“快說!他們在什麽地方!”


    “你想知道?”黑道人嘶啞地笑。


    文品手心的力道越來越大,綁在右手的布條上滲出了殷紅的血。


    “說,還是不說?”


    文品將刀片懸在了黑道人流血的眼球之上。


    “俗話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老人卻笑得更加厲害,眼睛也沒眨一下,反而越睜越大。


    “瞧瞧,你的身後。”


    文品的手心陡然一鬆。


    他聽到了拉弦的聲音。


    “你我皆無法阻止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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