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搖曳,暗黃的光斑上浮現出蘇忻窈窕的身影。


    那道牆上的影子慢慢發生了變化,仿佛有什麽東西從她的身體裏鑽出來。


    蘇忻隻是默默地吟誦著什麽——忽然!她的影子長出了幾顆怪異的腦袋,心髒和腹部的位置伸出了七八條招搖的鬼手。


    那場景看起來尤為詭異,蘇忻舒展開雙臂,她身後的影子一分為四。


    它們幽靈般浮動光影,身軀撐滿牆麵,如同一頭頭詭異的巨人,被漆在了牆上。


    房間逐漸彌漫起朦朧黑霧,影子掠過落地燈的時候,燈火像是遭到了壓迫,短暫熄滅又重新亮起。


    “吾之影侍,聽吾號令……”蘇忻對著牆上的黑影說話,仿佛是與某位情人竊竊私語,她小聲在影子“耳畔”說了些什麽。


    文品的機械之心突然察覺到了某種被釋放出的能量。


    眨眼間,那些影武士穿過了房間的縫隙,當它們離開的時候,房間的照明立刻便恢複了正常。


    “這……”文品驚訝得合不攏嘴。


    “怎麽?不允許其他人是怪物麽?”蘇忻嫣然一笑。


    “咳,也許是我沒有見過如此迷人的怪物。”


    “小女子也不曾聽過,文公子如此撩人的話。”


    文品與蘇忻四目相對。


    她仿佛是古代宮廷的貴人,高貴卻內斂,妖而不豔,如同真正的女皇,她將荊棘藏匿於暗影,美如薔薇,卻手握利刃。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抵禦這樣的女人。


    可文品深知,正是這樣的女子,才可能危險如蛇蠍。


    “你打算怎麽破解秘儀?”文品謹慎地問道。


    蘇忻笑了笑,輕輕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頰,“看來,你病得不輕。”


    她撥開文品額前的發梢,慢慢湊近文品的臉頰,輕聲說道:“如此,小女子便助你迴憶迴憶,公子,且聽好了。”


    蘇忻告訴他,黑道人的秘儀乃是屬於東方的合道學派,利用四象之陣,從四方汲取一種名為“黑塵”的元素。


    聽她的描述,文品隱隱約約覺得,這個“黑塵”似乎與楊院長提到的“零號元素”頗為相似:


    它大量聚集的時候會幹擾光源,並且帶來強大的力量,就好像人們所說的魔法一般。


    但是沒有人知道黑塵來自哪裏,而玄暉門徒則認為黑塵是他們那所謂神明的恩賜,來自一個名為“歸墟”的地方,據說,這也是神明的居所。


    很多地方的神話都提到過“歸墟”,比如古弗拉維亞與文蘭海盜口中的“切諾伯格領”和“尼伯龍根”,猩紅神話的“米科特蘭”,抑或原初教會的“黑洞虛空”……


    世間所有神話都不約而同地記載:


    那地方是現實的鏡麵,你無法聽見任何聲音,那裏生長著烏青岡樹,到處都彌漫著黑塵,如同霧霾一樣終年籠罩不見陽光。


    有的人覺得那是地獄,有的人卻相信,那是某位神明的居所,是極樂天堂,有的人窮盡一生都想親眼見到歸墟。


    蘇忻也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地方,但她卻告訴文品,歸墟是真實存在的,神明也是,隻不過,沒人見過歸墟,也沒有人見過神明。


    而她的依據便是黑塵。


    “秘儀是用來汲取和控製黑塵的途徑。”蘇忻說,“我想,黑道人的秘儀臨時打開了歸墟與現實的縫隙,導致黑塵源源不斷地溢出。”


    文品忍不住問道:“如果普通人接觸了黑塵,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聽說過輻射嗎?”蘇忻忽然提到了一個頗為具有現代性的詞語。


    文品點點頭。


    “我還以為文公子跟不上時代呢。”蘇忻調侃道。


    嗨呀!文品心中忍不住吐槽:


    作為信息時代過來的人類,居然被個工業時代的“古人”給瞧不起了。


    蘇忻解釋說:“凡人不曾得到玄暉的賜福,無法駕馭黑塵,其結果就是失去理智……同時,黑塵如同輻射,會逐漸把活生生的人變成可怕的怪物。”


    “容我打斷一句。”文品表現出了好學生“不懂就問”的精神,“是精神還是生理上的‘怪物’?”


    隻聽蘇忻語氣冰冷地迴答:“兩者皆是。”


    “所以,你說,你我的力量皆來自這黑塵,那麽……”


    “那麽,我們已經是怪物了。”


    蘇忻加重了語氣,“不過,我們還不至於像未眠者們一樣,同時成為精神和生理的怪物,但以後也說不定,畢竟,我們永遠都是在神明麵前垂死掙紮的凡人。”


    文品反駁道:“既然我們是凡人,那為何你會得到賜福?”


    蘇忻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你應該先問自己,你又為何擁有這些力量?”


    文品霎時間語塞。


    如果我知道,那還用問你嗎?


    不過,聽了她的解說,文品感覺自己過去的許多疑惑都被梳理清楚了。


    可是,他還是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


    他不知道是誰發現了黑塵,而玄暉門徒還有蘇忻,還有上次他在軍艦上遇到的看門人,當然,還有他“自己”……


    凡人又是如何獲得所謂“祝福”的。


    難道,僅僅是咒語?那這力量也太廉價了。


    雖然文品有很多事情想問,但是蘇忻也無法理解所有的事,況且,現在當務之急的,是破解黑道人的秘儀。


    撞擊大門的聲音愈發激烈,強力的震動使得這老宅的牆角落下了厚厚的灰塵。


    “你的影子究竟能不能破解儀式?”文品不禁有些懷疑地詢問。


    蘇忻如同安慰一個毛燥的孩子,按住了他的肩膀。


    “放心吧,在你我死去之前,他們會完成使命。”


    #


    雨水如同弓矢,一箭又一箭穿透屋簷的縫隙,滴落到沉寂的屋子裏。


    影子跟隨雨滴的腳步。


    水滴剛一砸到地麵上,便立刻泛起了黑色的波瀾。


    黑道人靜坐在神像之下,雙目微閉,他的身後,無量高天玄暉上帝如同他巨大的陰影。


    神像漆黑平靜,沒有五官,沒有衣著,也沒有明顯的性別特征,仿佛是蘊含著世間萬物的虛空,唯有空與混沌。


    屋簷滴滴答答地漏水,神像也宛如一塊巨型的水漬,衝刷著永寧街古老的記憶。


    地上的一灘水窪倒映著陳連蘇的身影。


    他慢慢從帷幕後出現,手裏提著上弦的十字弩,臉上浮現出深重的戾氣與病容。


    “怎麽,你還不走?”黑道人開口問道。


    “這是我向他下的戰書。”陳連蘇平靜地說道,“他是我的獵物,阿爺。”


    “你是如何識得此人的?”黑道人問。


    “圖書館。那時候,他幫助了一個鐵林人……”陳連蘇說,“但我未因此而忘記大義。”


    “所以,你便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黑道人睜開了眼,“你與鐵林蠻夷不同,他們不過是臣服於皇上的藩屬。”


    “記得。”


    “今夜起,你便是王爺座下的黑天師,終有一天,王師將剿滅張賊,複我天朝!”


    黑道人站了起來,慢慢朝陳連蘇逼近,“這是神明許諾我們的,老朽當付出全力。可是,陳家不能亡。”


    陳連蘇隻是冷漠地注視著他。


    “所以,你心裏並無玄暉大計。”


    他仿佛是在嘲笑著黑道人的所作所為,“神明終將降臨凡世,在至上玄暉麵前,世間的皇權、家族、權力、金錢……皆為塵埃。神明不會眷顧凡人。”


    黑道人死死咬著牙齒,“但首先,我是陳家的族長,你必須學會服從。”


    “阿爺想要我怎麽做?”陳連蘇不知不覺間多出了幾分輕蔑。


    在他心裏,黑道人早已不再具有權威性。他明白,自己生來便是天選之子,無論親人,無論同道,無論帝王將相……都將是他開啟玄暉計劃的鋪墊。


    “投奔鐵王爺,拿著我的腰牌。”


    黑道人解下一枚刻有“玄暉降世,惡靈退散”的黑鐵牌。


    “王爺不能輸,陳家不能亡。”


    陳連蘇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接過了黑鐵牌。


    “走吧……”黑道人的語氣變得緩和了起來。


    陳連蘇踏過漆黑的水坑,如他來時一般,悄然無聲。


    大殿空蕩蕩,水滴輕輕落。


    儀刀揮舞,黑道人跳起最後一支舞,歌唱最後一曲巫歌。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閂。


    問誰深夜把路趕?未眠人赴鬼門關……


    水坑裏冒出了灼熱的氣泡,“咕嘟咕嘟”膨脹又破裂。


    大灘大灘的水麵浮現出一隻惡鬼的爪子。


    黑道人巋然不動。


    那惡鬼從水坑裏爬了出來,又瘦又長,身體不斷波動扭曲著。


    歌聲之後,神像的身體裏仿佛滲出了“血”,樹根與藤蔓如同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遍及玄暉大殿。


    “你是來殺我的?”黑道人冷笑道。


    影子拔出了黑色的刃。


    它的身體散發出詭異的塵埃。


    黑道人輕撫劍身,“即便是兩名狂獵大駕,老夫今日,恐怕也當會上一會。”


    他猛地挽出一道劍花,劍風咆哮,大殿的根係頓時野蠻生長,四周彌漫起逸散的黑塵!


    “陳家不死,萬古長存。”


    大殿深處,冒出了幾雙巨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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