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漾又在曆劫。第一千九百次血煞天劫。


    他一身青衣,負手立在極峰峰頂,俯瞰天下芸芸眾生。


    劫雲在他頭頂匯攏堆積,塵寰無光,空氣滯澀,雲上一點黑紅粘稠得簡直要淌下水來。山巒四周風雷陣陣,鬼哭狼嚎、哀怨悲啼之聲刺人耳膜,方圓萬裏之內,生靈絕跡。


    “……還有完沒完了?!”


    在一片壓抑的氣氛中,忽有人用清澈高亢的聲音剖開黑暗血汙,中氣十足地連聲吼道:


    “短短的三年裏你就引了七次天劫,很開心是吧?!是,老子知道你很厲害,咱們一票子加起來也玩不過你,認輸!認輸還不行麽!尊敬的無敵的偉大的崇高的祖墳冒青煙的清安魔君,算咱求你了,你他媽趕緊高抬貴手,讓咱們歇個幾天,萬事好商量!有啥事兒你就說,能辦到的咱絕不推辭!您老人家身體多嬌貴呐,傷了痛了就不好了是不是?打什麽架啊?渡什麽劫啊?想見咱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咱們兄弟對您的敬仰宛如滔滔江水——”


    陸漾身形未動,眼神漠然依舊,隻皺皺眉,不耐煩道:“滾下來。”


    “哈?滾下——行!不就是滾下去麽!隻要你答應不動手——”


    “聒噪!下來!立刻!”


    天上的劫雲抖了一抖,像是瑟縮了一下,緊接著,忽如春風來,烏雲消退,彩徹區明,天光堪稱溫柔地斜斜灑下,仙音遙遙響起在極峰各個角落,鬼蜮散去,仙境甫臨。


    有人從天上踏祥雲而落,晃晃悠悠地在陸漾身前三丈處站定,一揖到底,畢恭畢敬:


    “天上十八,拜見清安魔君!”


    陸漾似笑非笑地應了一聲,生受了這一大禮,也不迴拜,姿態端得甚高:


    “是你,嘖,為何又是你。”


    十八腆著臉笑道:“因為我和魔君最熟,說錯了話也不擔心被打得魂飛魄散,靈昧不複——”


    “哦,是麽?”陸漾笑,“不若你往前走一步試試?”


    十八麵色一變,冷汗立刻就下來了:“咱咱咱可沒得罪你!”


    陸漾哼道:“沒得罪?哼,敢對陸某大喊大叫,這罪名稍微一算,讓你死一百次都夠了!”


    十八趕緊賠笑道:“鄙人天生嗓門大,也不太會說話做事,清安魔君大人有大量,豈會計較這等細枝末節,和我一般見識……”


    “人呢?”


    “呃,快了,快了……”


    “過三月,某要知道準確信息。”


    “三月之後又要引劫?你能不能消停——啊,是,是是,您自便,您隨意,您老開心就好!”


    陸漾無可無不可地一笑,細看十八一眼,然後轉身就走。


    十八翻著白眼躬身相送。


    至此,清安魔君的第一千九百次天劫算是渡完了。前前後後不過三十息,還是曆劫者本人硬拉著天劫說話嬉鬧才拖得這麽久,否則最多三息,即可完事大吉。


    “這小子……”龍月在山腳喝茶,擺了一張小桌子,桌子上三盞玉瓷小杯,一杯屬於他,一杯屬於坐在他對麵閉眼哼歌的鳳凰,還有一杯,當然是屬於山上那個把曆劫當做召喚仆從的清安魔君,“天都沒他架子大,真是禍害!”


    鳳凰慢悠悠停下唱歌,打了個哈欠:“哪有?他除暴安良,誅殺妖邪,雞鳴狗盜之徒這些年被他殺得百不存一,黑暗勢力更是被他挨個連根拔起……如此觀之,他對世間正道的維護做得比天上所有人都好,挾功自傲,便是比老天爺架子大些,也是應該的。”


    龍月眯起眼睛:“你倒能記得他的好處,可我隻知道,他為了引下天劫,天天幹那些喪心病狂的破事兒,還一幹就是四千年!”


    鳳凰笑了笑:“我是自願的。”


    “你當然是自願的!你要是不願意給他殺,我能忍他到現在?”龍月氣唿唿地看著手中小茶杯,覺得一口飲盡杯中茶水也顯不出什麽英雄氣勢,不由得歎氣連連,十分懷念自己曾經的大酒壺,“要我說,他就是瘋了,明明入魔,偏要伸張正義,清除罪惡,一副慈悲嘴臉;然有心向善,可又總盯著你這代表最純粹善良與美好的大鳥,一個勁兒地殺你給自己造孽……殺你一百次就能惹得神憎鬼厭,天劫臨頭,可他又不是那些天劫的爹,也不是天劫的老婆,三天兩頭去調戲欺負那些小家夥做什麽?”


    鳳凰噎了半晌,才悶悶笑道:“睹物思人?”


    “哈?”


    “阿月,你真是老了,忘了當年追裳兒的心情了。”鳳凰掩住臉,長歎道,“最是離別久,近鄉飲清愁。那情大過一切,痛過一切,他心中苦得很,所以才做些常人難以理解的事,我們這些過來人,都擔待則個罷。”


    龍月怔怔地搖頭,繼而苦笑,喝下那滾燙的茶水。


    再大再痛的情,就能讓人心安理得地一次次殺掉親人朋友,隻為了罪孽加身,獲得那三息或者三十息與天劫的無聊會麵麽?


    真是自私啊。


    真是徹徹底底的魔頭手段。


    樹林裏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龍月抬眼望去,隻見略顯清瘦的魔君緩步走來,向他微一頷首,接著徑直走向鳳凰。


    “小容——”陸漾的聲音有些低啞,神色厭倦,與山頂那個頤指氣使、昂然淩厲的魔君判若兩人,“——走,我請你吃飯。”


    鳳凰懶洋洋地起身,用下巴點了點木然遠望的龍月:“還有他。”


    陸漾一撇嘴:“君子不與妖邪同席。”


    鳳凰抽了抽嘴角,龍月更是瞬間瞪過去,一拍桌子:“真是奇了,天上地下,唯閣下麵前,龍月還不敢稱邪!”


    陸漾很敷衍地拱了拱手:“行行行,你不邪,你是正義使者好了吧?下次我試試宰了你,看看能不能引得正道紊亂,天劫加身?”


    “他當然不能。”鳳凰笑道,“世界上能以一己之力扛起正義半邊天的隻有區區在下一人,而且你別忘了,這頭龍不像我,他死了那就真死了,從幽冥出來可一不可再,你若殺了他,以後就沒人陪你拚酒了哦?”


    陸漾跟著笑:“還是鳳凰兒你最好了。”


    “當然,我多疼你啊,事事為你著想。”鳳凰笑眯眯地說,“來,叫聲爹爹聽聽。”


    “……”


    “爹爹愛你——”


    “……”


    陸漾以頭搶地,龍月掩麵而逃。


    春夏複秋冬,一年又一年。


    龍月結婚生子,隱居綠林,於是山下喝茶的人隻剩了兩個。


    雨雪繼風霜,梅花接清荷。


    容砂難得大醉,一睡百年,於是山下喝茶的人隻剩了一個。


    彼時陸漾殺掉的邪魔外道已達到了驚悚的七位數,功德大破天,所以他雖然入魔,可自身也能夠挑起正道一部分的擔子,成為行走的正道分支。在鳳凰沉睡之後,他更是成了世間唯一一個清醒的“正道”,若他被殺,則天地震動,罪孽附於兇手之上,人鬼神共棄之,幾能引發天劫。


    他便跪別鳳凰,居極峰腳下,一次次刎頸自盡。


    他殺死了代表正道分支的自己,就像當年殺死了代表美好與光明的鳳凰,天道震怒,判其有罪,轟天劫以示天譴。


    三十息或三息的天劫,他一次次以死亡來換取,然後靜靜地送其離去。


    有時候來的人是十八,有時候來的人是十七,亦或是更小的編號。他們畢恭畢敬,甚至戰戰兢兢,迴答陸漾永遠都不變的問題。


    “人呢?”


    “快了,快了……”


    陸漾的第十九劫,快要出現了。


    可是下一次,陸漾睜開眼睛,從死亡中掙紮著恢複清醒,看到的依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那個麵龐。


    他有時候會想,這樣真的可以嗎?真的能讓消失的那個人迴來嗎?


    然後他就看著繁星點點的夜空微笑。


    是的,隻要自己努力了,改變了,那個人就會迴來。


    他這一生——一生又一生,追求的不是什麽人性,不是什麽補全,他不需要得到什麽,他本已擁有了一切。


    這是多麽簡單的道理,但直到他全部失去,失去了親情、友情、愛情,他才幡然懂得。


    他那從不離他身側的愛劍,想必在決定替他承擔罪孽與痛苦的時候就全都知道了吧。十九劫,十九劫,天上一直都是十八劫,他到底是他的哪一劫?


    這一天,鳳凰睡醒了,他聽說清安魔君還在傻乎乎地自殺招引天劫,啞然失笑之餘,他抓起筆寫了一副對聯,托做客的小帝君用龍給陸漾送去。


    陸漾顫抖著把對聯打開,蹙眉看去,上聯是:


    活一生死一世過百年每歲花開花落你且笑看


    下聯是:


    看紅塵過綠林入幽冥三界人來人往我不多言


    橫批:


    欠債還錢,此生無憾


    陸漾癡癡地呆立許久,忽的閉目微笑。


    哦,是了,他還欠著他一物未還,怪不得他遲遲不迴。


    鳳凰真是個暖心暖肺的大好人,自己也欠了他良多,等迎迴自己的十九劫之後,定要用千萬年的光陰,去把他的恩與情慢慢補上。


    現在麽……


    陸漾仰頭望天,隱約聽到有人在說:


    我要勸你改邪歸正。


    這真是獨特、絕無僅有的天劫啊。想當年,自己怎麽沒發現其中的不對味兒呢?


    “我不改。”陸漾低低地笑起來,笑著笑著,淚流滿麵,“情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正與邪哪裏分得清楚……你快來教教我吧,或者迴來,讓我帶壞你吧。”


    風吹過樹梢。


    有人從背後靠近他,捂住了他第一次學會隻流淚而不流血的眼睛。


    “你為我哭泣的樣子好難看。”那人兇巴巴地說。


    不待陸漾迴答,那人又輕笑一聲,歎道:“但是,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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