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雲靜止在天空的一汪藍裏,形狀柔軟,新鮮白膩。


    朱諾手肘彎屈,電話舉在耳邊,因為長時間的通話和充電隱約發燙:


    “……你不要來,最近比較忙。”


    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什麽,她口氣鬆軟下來,甚至帶著笑意,像是在和緩輕柔地哄著:


    “等我有空就過去找你,不要急。”


    頓了一頓,她囑咐道:


    “你好好訓練。”


    通話終止,朱諾似有些出神,仍將手機握著。金屬外殼還聚有那一點點微狹的熱意,密集地貼燙掌心。


    “發什麽呆呢?”


    露西伸出一隻手,左右晃動在她眼前,影子倏忽掉進瞳孔裏,見她眨了眨眼,方才繼續說,“以後別在我麵前打電話,太刺激人了。我還單身。”


    她想到什麽,耳根紅起來,低低道,“沒準兒過兩天就不是單身了。”


    朱諾習慣性地隨口否認:“我其實也不……”


    話到一半就被阻塞,菲恩口中那句“女友”像一滴雨水,啪地打進腦海,嘶嘶蒸發成乳白不透明的潮汽,將她整個思路都填得滿滿當當,不落一絲空隙。


    “好吧,我不是單身了。”


    朱諾聳肩說。低眼看著膝頭,臉有點發熱。


    和菲恩的這段關係開始得突然,終於定性時反倒顯得順理成章。沒經曆什麽像樣的表白,沒正式得到過約會邀請,而最接近甜言蜜語的,是最開始他告訴她:“你的聲音是水蜜桃味兒的。”


    一直以來,他們彼此都在退縮著前進,終於走到這裏。


    他成了她的第一個“男友”,這很古怪,卻又自然得出奇。


    正想著,肩膀被人推搡了一下,露西抱著腿坐到她旁邊。


    床墊陷下幾寸,朱諾的重心隨之偏移,身體往露西的方向稍加傾斜。


    “你知道你還是他的啦啦隊長,對吧?他完全可以命令你過去找他。”


    露西靠著她的胳膊,語句散碎不連貫,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哦,我記得,那些橄欖球隊員可是很擅長濫用這種‘絕對命令權’,他們幹過不少齷齪事兒……”


    她身上散發著香水氣息。這樣的香氣甜膩而順滑,不帶任何侵略性的棱角,貼著臉鑽進鼻端,激起一串醺熱發癢的舒服,但決不會讓人難受得想打噴嚏。


    就跟她的人一樣。


    她是有點聒噪的性格,不太會保守秘密,但很難引起強烈的反感。


    “……所以你可要小心一點兒,朱諾,橄欖球隊那群人裏基本上沒幾個好人。菲恩成天跟他們待在一起,耳濡目染……”


    朱諾搖搖頭。


    “菲恩不會的。”話沒說完,她先笑了,“你不要什麽事都操心,多累。”


    兩人個頭差不多,露西一歪頭,剛好平視朱諾的雙眼。


    朱諾眼裏有細小的血絲,呈枝條狀散布在眼球上。眼瞼不顯眼地腫著,睫毛看起來都比以前無精打采,眼下還氤氳著半圈青黑。


    “別說我了,先瞧瞧你自己,這幾天都在忙什麽?黑眼圈這麽明顯。”


    露西手腳並用,靈活地爬下床,“我給你找眼膜敷一下。”


    朱諾見她拉開抽屜,翻起一堆雜物。其中有個粉色硬皮本子,側麵拴一把精致的銅色小鎖頭。


    看起來像是個日記本,在小學女生當中特別流行的那一種。


    忍不住又笑了,朱諾抿住嘴角,拔去手機的充電線。


    露西捏著眼膜迴頭,恰好看見這一幕,不由得奇怪:“話說迴來,你的手機不是不能打電話麽?”


    這是朱諾去電話亭跟路德維希聯係時,隨口用的一番說辭。


    說謊很容易,圓謊也並不難,依照謊言控製自己的行為,才是最需要下功夫的環節。


    花了半秒鍾琢磨辦法,朱諾立即解釋:“不能打出去,但是能接。”


    露西接受了這個說辭,嘴裏也不停閑,轉而向她介紹起這一聯眼膜的種種好處。


    一刻不斷說了這麽久,她的聲音不見喑啞,還是原來那樣透亮。


    由於以前大量抽煙,朱諾的聲音已經不再清澈,平時咳嗽一聲,嗓子還會緊跟著啞上一些。


    ——雖然在菲恩眼裏,她的聲音是“水蜜桃味兒的”。


    心下感歎自己到底不比年輕姑娘,她一邊搖著頭一邊打開衣櫃,換一套輕捷舒適的便裝。


    “我迴來再敷,謝謝你。”


    走到門口穿鞋,露西的介紹還沒結束。


    將宿舍的門扣在身後,朱諾暫時獲得安靜。再度驅車駛進鐵門,菲尼克斯老宅巍然矗在視線中央,心境又與上次大不相同。就煩躁。


    如果可以,她是一步也不願意踏入這裏來的。


    菲奧娜交了個包裹給她,一隻雪潤□□的手臂壓上車窗的框條,有鮮辣一縷紅色從肩線一路垂下來,晃動在朱諾視野邊緣。


    “菲恩最近訓練安排比較緊,是麽?”她言露關切。


    “是有一點。”朱諾迴答,盯著菲奧娜胳膊下方的窗框,從進門開始就盤攪內心的煩躁正在加劇。


    她不太想說話,語氣裏沒滋味,神情也是淡淡的。


    仿佛察覺不到她無聲的抵抗,菲奧娜腰身壓得更低,整張臉幾乎要支到胳膊上:


    “你們見麵也不如以前頻繁了吧?”


    她的兩句問話相當巧妙,恰到好處地隱藏了真正的目的。朱諾很不耐,一時沒有迴應。


    或許該歸咎於這座古老大宅的魔力,煩躁感衝破臨界值,她在嘴唇裏舔了舔牙齒,不暇思索答道:


    “不用關心菲恩的性生活。他有我,過得很好。”


    可能還不習慣於被人直接頂撞,菲奧娜的聲音冷了下來,姿態穩定地直起身,手指在車門清脆敲打兩下:


    “別忘了,當初你說過,你能帶他迴來。”


    “我還記得。”


    這是當天上午,朱諾說的最後一句話。


    包裹要送往中心區一間寫字樓。朱諾看過印有地址的紙條,隨手用車載點煙器燒毀。


    沒有哪個雇主會在地址上麵留下指紋,如果車手將紙條保存,也隻能當作起訴自己的證據。


    天氣晴朗,路況良好,又是工作日,街道上車也不多。她難得地遵循了路過的每一個交通燈,隻花一個半小時就抵達了目的地。


    寫字樓底下,西裝革履的男女行色匆匆。左右兩側都是步行街,沿邊攔著一排金屬立柱,隻有前後是通貫行車的一條路。


    按照指示,她要把包裹交給稻黃色頭發、別著藍寶石袖扣的男人。


    視線逡巡一周,她將目標鎖定在一個縮在蔭涼裏喝著咖啡的人身上。


    朱諾下了車,繞到副駕駛拿包裹。這次的貨物很沉,掂在手裏勒得指節酸沉,連肩頭都塌墜下去。


    她才邁步朝那邊走,男人就敏.感地抬了頭。看見她手裏的包裹,他將咖啡塞進垃圾桶,快步迎了上來。


    從她手裏搶過包裹,男人隻留下一句“稍等”,就消失在寫字樓的側門。


    等?


    這不在她的職責範圍。


    站在原地猶豫了兩分鍾,朱諾轉身正腰離開,被氣喘籲籲的男人從背後叫住。


    她甫迴身,氣氛在霎時間陡變。


    四周川流不息、富有規律的人群產生騷動,緊接著開始四散奔逃,幾個上班族打扮的持槍者與多數人逆行,眨眼間圍聚到稻黃頭發的男人身邊。


    朱諾後退了一步,視線受到阻礙,隻能看到為首那人半跪下來,黑冷的槍口抵住男人額頭。


    男人試圖求饒,被按著肩扭過身去,單膝頂著後腰釘在地麵。求饒聲頃刻變成模糊嗚咽,像是貧弱的風斷斷續續鑽過針孔。


    袖扣擦過一線晶藍的光,男人放聲慘叫,小臂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外彎折,手裏滾落一個密封袋,想來是打算交給朱諾的。


    為首那人從旁接過一柄短刀,刀尖剖進紙袋,一小堆渾濁的晶狀顆粒散漏出來。


    “白色死亡。”她聽見一句判斷,從步行街中間的一圈人裏傳來。


    “抓起來。”


    為首那人點點頭,聲線十分耳熟。他撩開西裝取手銬,腰帶上別著警徽,在太陽底下更顯澄黃。


    鎖住犯人雙腕後,他稍微抬起頭,朱諾看到灰銀倒豎的短發。


    她謹慎地往後退,鑽入停靠在路邊的車內,打算迅速脫離現場。


    有條子執法的地方,還是盡量遠離比較保靠。


    然而前後不知何時橫塞上兩輛警車,徹底堵住去路。


    她飛快思索脫身的最佳路線,車窗玻璃忽然被人敲響。咚的一聲,近距離砸擊耳膜,震得她全身一滯。


    窗外站著霍恩警探。


    “下來,跟我到警車上去。”他語氣強硬,態度毋庸置疑,一伸手就拉開車門。


    朱諾隻得照辦,坐進警車副席,霍恩在身邊摸出一盒香煙。


    他點煙的神態跟唐納德如出一轍。好像在他們吞雲吐霧時,世界都得屏氣止息,敬候差遣*。


    這樣的特質表征,跟窺視、探究和謹慎一並,鐫刻在每個警察的性格深處*。


    至少她遇見的警察都是如此,無論好壞。


    不同的是,他沒問她要不要來上一根。


    “我被逮捕了麽?”忍受著煙氣的侵蝕,朱諾抬起手,咬了一口指節上艾薇的名字。過了一會,忍不住問。


    霍恩用另一個更為尖銳的問題給了她答案。


    “你替菲尼克斯幹了多長時間?”他的目光隨著他的話一同轉移過來,銳利洞悉,有如鷹隼。


    朱諾含糊其辭:


    “有一段時間了。”


    “你還是個賽車手,非法的。”


    這迴是確鑿無疑的肯定句,“上次在山路,你在比賽吧。”


    她隻得承認:“對。”


    煙燃到半截,被霍恩抽出嘴角,關進車上的煙灰盒:


    “你跟我女兒差不多年紀,怎麽不去上學?”問及這個話題,他的語氣沒那麽硬邦邦了。


    朱諾不答腔,嘴唇裹上一層熱氣,輕輕抿起來。


    雖然不理解他將自己帶進警察的目的,但根據經驗判斷,警察知道的信息越少越好。


    “你應該去上學。”


    霍恩的語調越加和緩,平日裏深深擰著的眉眼也鬆弛著,幾乎讓人無法斷定,在片刻前徒手擰斷一截胳膊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我必須賺錢。”朱諾信口說,“有家要養,還有債得還。”


    霍恩停住了,在某一個瞬間,眼睛裏現出老態:


    “我的一個朋友,在那條山路上出過車禍,直接從a3路段的第一個轉角摔下懸崖。”


    “那兒出過很多起類似的事故。如果你不想粉身碎骨,就少走山路。”他說。


    a3路段、第一個轉彎處。


    這兩個特殊的字眼至關重要,跟腦海深處儲存的某些信息有著直接共鳴。


    她試圖迴憶,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沉默半晌,她點頭說:“我明白,謝謝你的提醒。”


    “小心一點,你跟我女兒差不多年紀。”


    這是他第二次講出這句話了,語氣跟上一迴沒什麽區別。


    朱諾轉臉:“我可以走了麽?”


    走下警車,她還在迴味霍恩警探剛才那段話。追憶的線不斷鑽尋探觸,在腦海裏纏結成一圈,糟亂如麻,理不清頭緒。


    她俯身拉車門。開到一半,手定在空中。


    a3路段、第一個轉彎處。


    菲恩在互助會上描述過。當年弗萊將他綁在一輛車上,安全帶斷裂,刹車也失靈,直接從a3路段的第一個轉彎處掉進懸崖。


    這樣的經曆,使他從此懼怕高速行駛。


    那麽這會不會是弗萊年少時“善後處理”的另一種方式?


    朱諾將發現默記於心。在著手查實之前,還有另一件事要處理。


    她並不急著迴宿舍,坐進車內閉目歇了歇,然後給菲奧娜發出一條短信。


    很快,電話打進來。


    等了幾聲,朱諾伸手接通,不待對方出言便冷笑道:“我有三樣東西不運:毒.品、武器和人。合作的第一天,劉易斯肯定告訴過你,他知道我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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