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警官滿頭削利銀發,眼神尖銳缺乏神采,並著嘴唇的時候顯得咄咄逼人。


    他轉頭看她,眉眼是灰色的,帶有岩石的粗糲氣息,還能看出年輕時堅冷硬質的英俊。


    自那以後,朱諾送去的貨物上不再有任何標識,單一個紙箱嚴密封裝。她無法確定第一次替菲奧娜送的那個包裹,外表那一串拚成“上帝之吻”的字跡是不是菲尼克斯對她的考驗之一。


    在鳳凰城,曾經發生過的都無法辯證真偽,未來將要發生的也充滿變數。


    除了那一類在地下秘密流通的毒.品,鳳凰城的人們也習慣把聖誕節收到的禮物稱作“上帝之吻”。每迴下車之前,她總會將鼻尖貼近紙膠帶的縫隙處,仔細地深嗅兩下。


    除了膠水的酸氣和紙箱的油墨味以外,她什麽也分辨不出來。


    弗萊和菲奧娜忙著搬家,很少與她直接見麵,調查工作一籌莫展,幾乎陷入僵停。近日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劉易斯準備重新開辦山路競速比賽。


    “街頭肯定不行,條子太多。”在一次通話裏,劉易斯嘟囔著說,發音分外含混。朱諾幾乎能想象到他含著一口酒,憊怠地陷進高腳凳的模樣。


    “山路太複雜,警察不好全麵盤查,賽車隻能在那兒辦。我知道你不太擅長山路……沒辦法,總比沒活兒幹好。”


    朱諾換了個姿勢躺在沙發上。身體壓下去,聲音浮起來:


    “我沒有不擅長的地形。”


    劉易斯笑了笑,又問:


    “聽說你在給小菲尼克斯兄妹打工,怎麽還這麽急著賺錢?”


    “還在考察期,拿不到工資。”第一次她收到了一疊現鈔,後來就再沒人提過付款的事。她把這視作與菲尼克斯拉近了關係的標誌,也就說服自己不再計較款項問題,可她還是需要賺錢還債。


    “你知道我在替他們打工?”話音收落,她才猛然意識到,這實在是個沒營養的問題。


    “我有我的耳目。”


    劉易斯的迴答不出所料,“在鳳凰城經營酒吧不是那麽容易,你必須得時刻豎起耳朵。”


    “如果你隻是經營酒吧,也就沒必要用到這些耳目了。”


    掛斷電話,朱諾隨手抓來靠墊,抱進懷裏,在沙發間翻一個身。


    季節變換,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濡熱。菲恩迴到家,入眼便是她閉眼小憩的模樣。他到她身邊坐下,伸手撫摸她的臉,指腹從額間滑向鼻梁,最終落上唇隙。感受到綿長兜轉的唿吸,帶著均勻的潮汽。


    “不要摸我。”


    朱諾眼也不抬,一把捉住他的手腕,順著手背溜下去,將他五指抓攏,“太癢了。”


    一開口,有個嗬欠湧到喉頭,被她咬著舌尖吞下去。


    “那你來摸我。”他半抬胳膊靜止不動,試圖討價還價,“我不怕癢。”


    “我有點困,懶得動。”


    扔掉靠枕,朱諾衝他張開雙臂,“抱我去床上。”


    “親我一口。”


    菲恩附身迎向她,嘴角突然一熱,被柔軟的唇麵短觸了一下。


    他正欲橫抱起朱諾,門鈴驀地響了。


    向門口投去一瞥,他的視線又迅速折迴她眼裏。


    朱諾說:“先開門吧。”


    進來的是個小姑娘,有著和她一樣的發膚顏色,雙眼明亮通透。


    “你女兒?”


    朱諾半開玩笑盯住菲恩。心下了然,這一定是布萊登為之離家出走的那個養女。


    “我是菲恩的朋友。”


    女孩在沙發邊緣晃蕩著雙腿,老氣橫秋地打量著她,過了不久,緊繃的臉蛋開始鬆動,撲哧笑出聲。


    “我叫佩妮。”女孩一本正經,自我介紹道。


    朱諾也笑著說:


    “我叫朱諾,是菲恩的……”他們的關係實在難以定義,因而她句尾的話音無限拉長,搖搖顫顫地飄著,始終落不下來。


    菲恩開口,截斷了這句未完成的話:“女友。”


    稍微歇了口氣,朱諾挑眉:“真的麽?”


    “嗯。除非你不願意——”


    菲恩語調壓低,“要是你不願意,我不會再提了。”


    眼神閃了閃,從他臉上挪開,朱諾一時沒接腔。


    她必須承認,他比她以為的還要黏人,而自己對他也比曾經的預想更認真。


    他們在鳳凰城相遇,之後都會離開這裏,或早或晚,不急不緩,各自趨往相反的方向繼續人生。


    她不算是個悲觀主義者,卻不由自主地篤信,他們走不了太遠。就算走了很遠,也到不了最後。


    “我……”朱諾猶豫著,答案堵住喉頭。


    “她願意——至少心裏是願意的。”


    說話的是佩妮,她正心不在焉地擺弄著電視遙控器,雙眼泛著光亮,一瞬不瞬直視著朱諾的臉龐,“但是有另外一些原因讓她沒辦法答應你。”


    “……”


    朱諾抿起嘴角。這個小女孩約莫隻有六七歲年紀,竟輕而易舉就猜中了她的心思。


    佩妮揚起手,遙控器在指間晃動,歪頭問:


    “我可以看電視了麽?你們的氣氛好像有點緊張。不會打擾到你們吧?”


    “不會。”


    菲恩轉向朱諾,觸及她匪夷所思的目光,便解釋道,“佩妮很有天賦,幾乎不會出錯。”


    “布萊登是行為分析領域的專家。”佩妮一麵調著台,一麵偷偷留意這邊的對話,聽見自己的名字,立即迫不及待地加入交談,“他沒事幹的時候就教我理論知識,我在家也會看他的那些專業書。”


    朱諾倍感好奇:


    “那些專有名詞這麽複雜,你都認識?”


    “原來不認識,看多了就記住了。”


    佩妮望著她,忽然說,“你好像不太相信我,真讓人難過。”


    朱諾漸漸收起調侃的笑容,身體也坐直了。


    “你看菲恩。”


    佩妮掀起下巴,麵對菲恩的方位,“他嘴唇皺著,眉頭卻放鬆,這說明他現在很緊張,卻相信事情的發展還在意料之中。有一些話他很想說,但是又勉強製止住自己。”


    目光往下移動,她繼續說:“他一腳在前,一腳在後,這個姿勢能站得很穩,也表明他對一些事感到猶疑。”


    “真的麽?”朱諾奇道,用餘光瞟菲恩。


    他點頭,神情很平淡:“嗯。”


    站立的姿勢發生了變化,又退了半步,背後是廚房開放式的流理台。


    “真厲害。”朱諾稱讚道。


    佩妮得意地撿起地毯上的靠墊,舒舒服服枕到肩背後頭,棕黑的眸子炯亮澄澈,顯現出超乎年齡的敏銳與洞悉。


    “菲恩在別人——包括布萊登——麵前的時候,總是會瞳孔收縮,身體繃緊,手指內扣,擺出典型的防禦狀態。”


    她條理清晰,接著說道,“但是麵對你,他放鬆得簡直像隻薩摩耶,而且話還特別多。我敢打賭,要是他有尾巴,肯定會搖個不停——就好像他非常渴望你碰他一樣。”


    這下朱諾也不得不承認她分析的準確性了。


    所以她遲疑了一刹那。


    “如果一個人——他在說話的時候,半邊嘴角耷拉著,另外半邊上翹,鼻翼翕合,眉頭擰著,左拳握緊,右拳放鬆。”


    朱諾在腦中構畫著弗萊講話時生動的模樣,盡可能描述真切,最後試探地問,“這代表什麽樣的情緒?”


    每當他言語間提及菲恩,就會露出這樣複雜的神態。朱諾見過太多次,以至於印象逐漸深刻,甚至隨時都能細致地複述出來。


    “下次我要收諮詢費了。”


    佩妮眨眨眼,隨即一字一句,發音清楚地告訴她,“那是憧憬,和嫉妒。”


    朱諾一愣,然後點頭。她往菲恩那邊看,他就在廚房的廓形燈光下,有散碎的光點投入瞳膜,麵容輪廓邊緣模糊,軀體線條也勾勒得圓融而溫柔。他眼底的不解顯而易見,然而什麽也沒有問。


    弗萊對菲恩彌久沉固的情感,遠比她想象中要繁冗得多。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沒人再說話。


    佩妮次第把有線和付費台調了個遍,漸漸地,手垂放下去,遙控器從掌心脫落。


    將熟睡的佩妮抱入隔壁,安頓在臥室裏蓋好毛毯。菲恩迴到公寓,朱諾已經不在沙發上,洗手間傳來淅瀝水聲。


    門半掩著,他走了進去。


    她正在彎腰洗臉。


    水珠躍上指尖,沿著皮膚弧線被重力向下拉扯,重新跌進水槽光整的瓷壁,濺起極其微毫的聲響。成千上萬個水珠,成千上萬個微毫聲響,匯並成一股奔急的湍流砸擊耳膜。


    這樣轟然巨大的聲音穿透腦殼,仿佛刺入視野割裂奇異的色塊,色塊帶有鮮明的氣味,氣味又在味蕾上綻開。


    她一個隨意舉動,就能讓他的全部感官失衡潰亂。


    朱諾在鏡子裏看見自己,也看見身後一言不發的他。


    “不開心了?”她問。


    “沒有。”


    菲恩答道,避開她的打量,明顯口不對心。


    “我願意。”她歎息著說,迴身墊腳,揉揉他絨軟的短發,“佩妮說的很對,我願意。”


    心頭有股力量推阻著她,不讓她繼續給出不切實際的承諾。


    朱諾還是再度開了口:“不管能持續多久,我總是不會拒絕你的。”


    他溫順地蜷屈身體,讓她的手指撫過發根。□□的感覺傳至後頸,又從後頸沒入脊椎。


    “嗯。”菲恩說。雙手托起她的腮頰,他親了親她的鼻尖。


    朱諾鬆開他,從旁邊的架上抽出一條毛巾。


    “早點睡吧,明天一早還要迴你家。”她說。


    “你沒有再去找弗萊,對麽?”


    他的一句話,窒住她的步伐。


    無數種說辭湧進腦海,又被她清掃一空。


    “沒有。”她語調平穩,沒迴頭,往外走。


    今天天氣很好,但願明天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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