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看了視頻啊。”


    喬治靠坐在紅色保時捷的前蓋上,指間打火機擦濺火星,雙手卻細微地哆嗦著,因而沒能點燃。


    他甩甩手腕,耐心地再試了一遍,一直沒抬頭:“猜對了,我也在裏麵——你需要知道,我並不以此為傲。但是誰能反抗弗萊的指令呢?這兒畢竟還是鳳凰城。”


    火苗在圈攏起的手掌裏冒騰著,他成功點起一根煙。


    煙草裏混挾□□味道,無聲地消磨著心神。


    “而他是個菲尼克斯。”


    她低聲接過話音,喉間唐突結起一塊幹硬浮熱,如同充塞著燒紅的圓石,燙得她幾乎無法忍受。


    食指那塊紋身透著沁涼,被她淺含進唇間,像往燒石上潑了一層夾冰的冷水,最初的躁動過去,卻又沸騰起攀纏細濁的霧絲來。


    “真高興你能理解。”


    喬治猛抽了幾口煙,輕輕咳嗽起來,始終不與她對視,“我不喜歡,但我必須那樣做。每個人都做了……”


    額發擋住了他低垂的雙眼,讓朱諾無從判斷他的表情。


    他身後五尺遠就是兄弟會的四層別墅,趾高氣揚地矗立在鳳凰城富人區的中心位置。外牆裹著灰白漆料,磚紋隱約的夾隙裏,苔蘚和地衣織就一點灰黃。


    最上層的拱形窗欄內側,弗萊投下視線。


    很快,朱諾接到一個來自林賽的電話。


    “迴去吧。”她啞聲說,情緒仿佛平整安靜。


    朱諾警覺地抬頭望向別墅。每扇窗間都擋著遮光簾,影影綽綽像是黑色溶洞的群落。


    “你在兄弟會?”


    林賽不作迴應,而是反複說道:“迴去吧。這件事與你無關……我也不想讓你難堪。一切都很好,我會妥善解決的。”


    句尾的聲息漸消,在完全沉默下來之前,她的語速突然加快:“迴去幫我查一查信箱,不知道還有沒有信來。”


    通話驀地被掐斷。


    “我該上樓了。”


    喬治將燃到一半的香煙抽出嘴角,隨手棄置進花叢。花泥裏零星散碎,全是尚未熄燼的灰火。


    他走出幾步,又喃喃道:“謝謝你來找我……”


    朱諾一言不發,稍稍抬了抬眉,說不定是怎樣一種感受。


    軟底靴將煙頭碾滅,她迴身坐進汽車。


    林賽的語聲裏有某種蟄伏的東西,跟空中浮蕩的的風絮一起搔撓著她,悄聲告誡她不要離開。


    所以她沒有離開,將車開進花園外的隱蔽處。為了不錯過細微動靜,連心跳和唿吸都遏製在最低的頻率。


    遠處薄日的光霧被積雲濾淡,殘存一筆金紅尚未消褪,頭頂已然飄起青白的新月。


    朱諾有幾個瞬間似乎靜默地昏睡了過去,眼皮直往下沉,意識卻清醒如初。


    畢剝一聲,兩側路燈齊整引亮,她猛然一個戰栗。


    兄弟會的別墅被一層隆黑籠罩,過分寂靜以至詭譎。朱諾正疑慮自己是否多心,一輛紅色法拉利駛離花園,低調地鑽入夜色。


    她心頭收緊,立即跟了上去。


    保時捷內的人十分警惕,不時減緩速度觀察周圍的街景。朱諾關閉一切光源,黑色車身借助夜幕掩映,緘默地保持著數十米的距離。


    鳳凰城的富人區呈橢圓形規劃,五十餘座獨立的花園豪宅環繞分布,無一不處在地勢較高的位置,將低窪地段特地開辟出的人工湖泊圍聚中央。


    惡冬病春交替之際,湖麵封結的冰層將融未化。


    保時捷急刹到一個傾斜的緩坡前。車門開合的聲響膩耳,很快浸入黑夜。


    有人被推出後座,踉蹌幾步跌坐在地。那人的衣著麵貌隱匿在街燈的死角,無從辨認。


    朱諾屏息側耳,專注傾聽。


    “走……往裏走。”


    是喬治的嗓音,仿佛竭力忍耐著,聲線被風撕扯,斷斷續續,“……你知道你必須這樣做。”


    等待保時捷消失在街區盡頭的半分鍾裏,那人腳下接連磕絆,艱難緩步走向冰麵。


    死水上凍凝的冰層最叫人捉摸不透,有些地方堅硬強固有如愛斯基摩人壘砌的冰磚,另外的大部分區域則脆弱得會被一根羽毛的重量擊碎。


    朱諾立刻衝上前,趕在那人踏足冰層的前一秒將她拖迴岸坡。


    觸手可及的皮膚如同失去了彈性的膠質,黏膩地往下耷墜。


    那人失去支撐一般,無力歪倒下來。散亂的長發被風吹撥,露出林賽的臉。


    那張臉慘白如紙,唯獨嘴唇皸裂鮮紅。


    她隻穿了件單薄的短袖罩衫,一半衣角被她胡亂撕扯在手裏,腰身敞露在外,被空氣中浮蕩的冰珠砸得發紅。背脊弓蜷成弧形,雪白枯瘦的手臂上攀纏著紫黑血管,鼓脹暴突似乎即將衝破皮膚。


    “怎麽了,羅拉?”


    她氣息虛弱,失焦的瞳仁緊縮成針孔,“是你麽,羅拉?”


    “我聽見你了,你在哪兒?”她神誌迷濛,向無人的方向高高伸出手,血色從腕部開始逐漸減淡,到指尖已經成了死氣沉沉的白。


    在朱諾抓住她之前,那隻手頹然失去生命,傾落進充盈著水汽和冰屑的地麵。


    鼻翼與唇縫內,最後一絲淤涼的吐息也霍然終止。


    腥熱衝上咽喉,朱諾維固著躬身探手的姿態,連根指頭也無法挪動。


    背後一陣喧囂刺耳的警笛,不久之後朱諾被人蠻橫地一把扯開。來人身著便服腰懸警徽,借用手電察看屍體。


    “又是‘白色死亡’。”


    糙糲的腔調屬於唐納德警官,“警方接到匿名電話,聲稱一個女孩吸毒過量,企圖跳湖自殺。”


    他邊平鋪直敘地陳述者,邊取出錚亮手銬:


    “但我猜真相沒有那麽簡單。”


    手腕被人擰到後腰,粗暴鎖銬。


    “這迴你逃不掉了。”


    他將她押向警車,“你有權保持沉默,但……”


    “我要打個電話。”朱諾說。


    然後任憑唐納德盡管勸誘供詞,她也不再抬眼吐露一個音節。


    審訊室的燈光經過特殊設計,具有引人躁鬱的功效。朱諾閉著眼睛,眼簾被強光穿照,紅亮透明。


    菲恩在走廊等待著。見她出來,向她伸手。


    麥考伊律師仍是一口有教養的英國腔,跟警方短暫交涉後折返迴來,態度冷淡說:“你獲得保釋了,小姐。”


    她淡淡道謝,握住眼下菲恩的手。


    他的掌心幹燥而燠熱。


    “我們走?”朱諾問。


    他頷首,被她牽拉著溫順地往外走。


    拐角處辦公室的門沒關嚴,隔一道走廊也能聽見唐納德警探的粗聲質問,言辭激烈,語氣狠利:“恕我直言,警監,這女孩當然不是自殺!有哪個長期吸.毒者會蠢到往胳膊上紮那麽多針眼?她一定掙紮反抗過,我要申請屍檢……”


    另一道嘶啞嗓音響起:“她有自殺動機——學校裏傳言她不久前剛被兄弟會的幾個人輪.奸了。但在我看來,不過就是……”


    唐納德打斷了他:“那你為什麽還不逮捕那幾個混蛋?!讓我去申請一張搜查令,我……”


    “在我看來,”警監半強調地重申道,以示自己遭到插話的不悅,“不過就是年輕女孩一夜放縱,第二天酒醒以後又覺得羞恥後悔,幹脆搞點白.粉嗨一嗨了事——沒想到這次用量太多了。這種事很常見,至少在大學裏。”


    警監歇了口氣,“約翰,你剛從紐約調任過來,壓力是不是有點大?如果你想,我可以批準你休息幾天。”


    唐納德僵著聲音,生硬地答道:“……用不著。”


    “不是自殺,就是意外吸毒過量死亡,隨你怎麽定論。”


    警監也不再多言,“明天上午我要看到你寫的報告。”


    唐納德惱火地反扣上門,抬頭便對上朱諾離開的背影,並未發覺她刻意放緩了步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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