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的背脊在她的手指撫摩下一陣痙攣。菲恩撐持著她,一動不動。


    傷疤是幼年殘留下來的,是那場夢魘仍然戳戮著他的唯一證明。過去經受的苦痛黏附在他心底,腦海裏,靈魂深處,經年不歇地倒帶重演。像塊刺青被磨洗經年,大塊墨跡早已褪淡了,輪廓的隱痕依稀尚存。又仿佛指甲邊沿一根倒刺陷進肉裏,或是牙齦上紅熱腫脹的神經,無論什麽,都使他十幾年來謹小慎微,唯恐不慎觸及。


    他知道朱諾向來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也鮮少表露情緒。


    “疼麽?”——就連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神情與語氣也依舊平淡空白。而指腹還停留在他皮膚表層,醜陋不堪的疤痕外壁浸滿了她的氣息。


    她是想要聽他傾訴的。菲恩沒來由地這樣認為。


    但他最終什麽也沒說,彎腰將她托穩,在床尾的軟墊上鬆開手臂。


    “已經不疼了。”他迴答。抽離手指時,酒汽拂過朱諾麵前的空氣。


    “那很好。”


    她倉促起身整理衣領,不再看他,“我先走了。”


    “朱諾。”


    身後他忽地出了聲。


    朱諾腳步一住,立即轉過臉。


    眼下是一疊文件。


    “你的卷宗。”


    朱諾很清楚,如果她張口問及,他一定會和盤托出,巨細無遺。


    兩股勁力堵在心口,往相反的方向爭較撕扯。


    到最後,她不問,他也沒有答。


    迴到房間裏,隻覺得出了一身的熱汗,連睡衣也泛著潮,好像突然有了重量。朱諾便脫下睡衣,赤身鑽進毛毯。


    伸手想擰滅夜燈,卻無意間碰到那份卷宗。


    卷宗方才被她隨意放在床頭櫃上,最外層的紙麵疊起幾條褶痕。


    她心中一動,立起靠枕,倚在床頭繼續往下讀。


    受害者名叫溫迪,是一名姐妹會成員,三年前曾擔任啦啦隊隊長,與被告弗萊有過短暫交集。


    溫迪於年末的返校節舞會後失蹤,三周後在水晶湖前一輛即將沉沒的車內被人發現。獲救時神誌不清,後經診斷是過量吸食致幻劑所致。


    翻過一頁,有張照片覆蓋在紙張表麵,掩擋住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記述。


    不同於黑白字母,照片色彩格外鮮亮。鏡頭內是個身穿紅裙的女孩,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站在樹下微笑著,灰眼睛裏透出恬靜羞赧的熱情。


    她背後就是矗立在鳳凰城中心的那棵冷杉。


    照片下方用燙金工藝鐫印著一行小字:


    “願你安息。”


    毫無疑問,這張照片不屬於受害者溫迪。


    她平視著照片中那雙灰潤的瞳仁,很快有什麽砰然撞上心口。


    將文件往前翻,文字呈現的內容信息毫無變化,隻有她此前用鉛筆做出的標注不見了。


    這不是她的卷宗。


    朱諾皺起眉頭,用毛毯裹住雙肩,盯住膝上的照片。


    這個女孩的笑容很美,五官神態像極了菲恩。


    結合下麵的文字來看,那可能是他早夭的姐妹……


    或者,女兒?


    為什麽有人會把這樣一張照片,特地貼放在他拿到的卷宗裏?


    這個問題跟他背後那些傷疤的由來一樣,本質上與她無關。


    將照片黏合迴原處,她迫使自己收迴有限的思慮,抬手熄掉燈光。


    與她無關。


    她的身影蜷縮著,被黑夜掩去了。


    枯燥的渴望卷土重來,在肺葉裏倒轉翻鬧。她迫切地需要一根煙,或者別的什麽來紓解。


    嘴唇微啟,蓋上指間刺青。


    第二天醒來,指節處竟落著一塊淺紅的牙印。


    天氣悍晴,陽光從窗簾外透射進來,曬得人心緒不寧。早餐定時送到門外,溫在餐車裏。


    她一心想著盡快將卷宗還給菲恩,胡亂吃了點奶油吐司,潦草洗漱完就出了門。


    跟電梯口的法警打過招唿,其中一名送她來到樓下的會議室。


    房間敞亮空闊,長桌前隻坐了一人。


    聽見響動,對方從手提電腦屏幕上移抬視線,冷淡地朝她點點頭。


    “早上好,小姐。”他英倫口音,周到的禮節令人喉嚨發癢。


    時間過得很快,陪審員們陸續就位,無一不是熟麵孔,都來自菲尼克斯社會再教育項目。


    菲恩來得最遲,和喬治一前一後進門,坐到了她對麵,


    最先到場的英國紳士環視四周,不動聲色地清點人數,起身離開座位:


    “我是本次庭審的辯方律師,亞倫·麥考伊。”


    他背後是一麵鏡子。


    朱諾眯起眼,觀察著神態各異的在座眾人。


    鏡麵後方,有人觀察著她。


    “那個姑娘好像有點不對勁。”


    收迴視線,檢察官低下頭,迅速查閱檔案,“朱諾·皮爾斯,履曆很幹淨,看不出什麽缺漏。”


    左側的男人斂首不語,一隻戴著麂皮手套的手按上單向玻璃。


    “就是她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徐徐開口。


    “那麽明天我就申請與陪審員的單獨見麵。”


    也不問緣由,檢察官轉而道,“這間帶單向玻璃的會議室已經被一個焦點小組租用了,明天的見麵很可能會轉移到一個完全封閉的房間進行。如果法官能同意我錄像……”


    “沒有必要。”戴手套的男人低聲平穩道,“我私下找她談。”


    “這恐怕不符合流程。”


    檢察官為難地說,“而且我不認為菲尼克斯家的金牌律師團隊會放任不管——畢竟一個典獄長私下與陪審員會麵,這件事絕對有點兒可疑。”


    “我會安排。”男人不以為意,“你最好將單獨見麵的時間調到三天以後。”


    檢察官微微一怔,很快收起眼中的探詢:


    “我知道了。”


    會議室內,麥考伊律師的講說已臨近尾聲。


    “明天開始,本案的檢察官將逐一與諸位見麵,應對質詢。”


    律師合起手提電腦,公式化地略一欠身,“不出意外,確切的開庭時間會屆時通知,謝謝。”


    陪審員們魚貫而出。朱諾本以為自己是隊伍的最末端,一轉眼卻看見菲恩沉默地走在身旁。


    “你的卷宗。”她揚起手裏的牛皮紙袋,“昨天晚上走得匆忙,可能拿錯了。”


    “昨天晚上?”喬治從前方探過頭,急不可耐地湊在她耳邊道,“嘿,朱諾,你真該問問今早他為什麽遲到——”


    “嗯,拿錯了。”


    菲恩略微側身,放緩腳步,與她交換了卷宗。


    無人理睬的喬治聳聳肩,悻然鑽進電梯。


    電梯滿員,自動闔上門。朱諾按下等候鍵,靜立了一會兒,想起喬治的話:“你今早為什麽遲到?”


    比起他身上疤痕的由來、或照片裏女孩的身份,她更能自然地提及這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我在門口等你。”


    他一頓,“等了不久。”


    他肯定等了很久。


    “我起得有點早。”她解釋說,“還不太習慣一個人睡。”


    她的本意是突然離開相處了一個月的室友,難免會有不適應,可話音一落,她就發現菲恩的眼神稍稍一動。


    “我很喜歡一個人睡。”


    他很慢地說,目光輕和,像絨細的光線在她臉上慢慢聚攏,“但我更喜歡……”


    他更喜歡和她一起睡。


    然而當下並不是一個說出這句話的好時機,因故他選擇了生硬地截斷話音。


    朱諾不再提問,抿著嘴唇等電梯。


    她能感受到菲恩的凝視,可她並沒有作出任何迴應。


    那張照片究竟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影響?她不得而知,也不斷告訴自己,這與她毫無瓜葛。


    迴房之前,她聽見他說:“明天見。”


    於是她也迴了一句:“明天見。”


    扣上安全鎖,有條不紊地衝涼洗涮。十點整,她仰麵倒進床間,卻怎麽也睡不著。


    腦中混沌一片,渾渾噩噩到了淩晨,隔壁忽而傳來一聲沉悶的鈍響。


    朱諾頭腦一凜,旋即披衣下床。


    棉質拖鞋踩在地毯上,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響。她走到門前,剛握上把手,就聽見隔壁的房門悄然旋開,緊接著是壓抑著的急促喘息,漸愈逼近。


    她放在門把手上的指節不由自主地向內收攏。


    菲恩沒有說話,唿吸分外濁重。他不敲門,無聲無息地佇立許久。


    天地死寂,高樓上慣常的風響也被隔滅,隻有他的氣息透過門隙,一聲一聲,敲叩進心裏。


    半晌過後,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手心滲了一層薄汗,朱諾上身前傾,左眼對準貓眼向外望去。


    他背靠在她的門上,半蹲半坐,仰著頭,閉著眼。金發濕垂,無從揣度神情。


    朱諾也抵著門板,慢慢抱膝坐到地麵。


    聽著他穩定的唿吸,眼簾不知不覺耷垂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劇烈的敲門聲震醒。她打開門,雙腕立刻被手銬圈鎖。


    她渾身一顫,幾乎馬上清醒。眼前出現一張逮捕令,還無從將字句分辨明晰,身前有人加重語氣對她說:


    “朱諾·皮爾斯?你被逮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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