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吧。”


    當時菲恩迴答,“有你在,我會睡得更安穩。”


    他的眼神清澄明亮,充滿不帶情.欲的渴望。


    搭在吧台下沿的雙腿交疊起來,朱諾不露聲色地咀嚼著這句話,和他那時未加掩飾的柔軟目光。


    她身邊的位置照舊放著一瓶香檳,據說是為每晚格鬥比賽的最終贏家所準備。這是酒吧約定俗成的慣例。


    “不去看看那邊的比賽?”


    劉易斯出言問道,餘光忽而瞥見什麽,眼角立即一緊。


    他彎腰捏起遺落在地的幾枚硬幣,接著飛快揣迴口袋。抬臉發覺朱諾的目光越過自己,投射在後方酒櫃某一個虛無的點上,像在發怔。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


    “我沒興趣。”朱諾迴過神,闔闔眼。


    “我指的不是賭錢。”劉易斯意味深長地笑笑,往她杯中添了點酒。


    朱諾嘴角微抿,冰涼杯身捏在手裏,指腹順著圓潤的玻璃弧線摩擦,並不接觸唇麵。


    “我指的也不是。”她最終說道,尾音輕細,但卻清晰。


    周二的夜晚,酒吧人影寥落。賽場周圍零零散散站了幾個,此時爆發出一陣有氣無力的歡唿。


    “又是菲恩。”劉易斯挑了挑半邊眉毛,“四成的抽成到手了——可惜今晚下注的不太多。”


    他離開吧台親自忙活起招待的活計。朱諾忽地就有些興意闌珊,放下酒杯正要離開,身邊佇立起一個沉默高大的陰影。


    他仿佛看不見冰桶裏的香檳,徑直望向她手邊裝著烈酒的矮杯。


    “我能喝麽?”菲恩問。


    每一場受害者互助會結束後,他都要來到劉易斯的酒吧,酣暢淋漓打上一場格鬥。


    等待朱諾迴答的空當,他餘光擦過酒櫃上方的舊式時鍾。


    十一點二十分。


    他從不戴腕表,也拒絕指環、耳釘和項鏈。一切有可能直接與皮膚貼合的東西都會讓他感到厭惡甚至恐懼——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穿衣服。


    可他又極度痛恨赤身*的不安全感。


    ……要是所有衣物披在身上的感覺,都跟朱諾碰觸他時一模一樣就好了。


    想到這兒,菲恩的喉嚨略微灼幹發緊,指腹前端透著涼,而胸口卻蒸熨燙意。這是種前所未有的陌生體驗——所有朱諾親手帶給他的感.官刺激、以及思及和她有關的事物時憑空產生的生理反應都格外新奇,令他倍感困惑、又難以自抑地想索取更多。


    互助會上的每個人都滿懷同情地說著“你好,奧蘭菲恩*”,他們的嗓音酸甜苦辣、笑容色彩斑斕,氣息形狀各異——但沒有哪怕一個人能給他跟朱諾相同的感受。


    從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了。菲恩無端地這麽覺得。這念頭來得莫名,固執地盤踞抽長在腦海裏不肯拔根。


    不是火花迸閃、不是一見鍾情,甚至不足以稱作怦然心動。


    隻是渴望。純粹靠本能驅使,在她身上循環往複,接連重現。


    他蒼白的麵容總算有了一絲血色,臉上卻一如既往還是很困倦的模樣。背心被汗水浸濕,緊緊貼摩皮膚,肌體線條陡峭起伏,一覽無遺。


    朱諾沒說什麽,舔舔發幹的嘴唇,把杯身推去兩寸。


    他頷首致意,謹慎地避開她留下的模糊唇印,淺淺啜了兩口。


    喉結上下攢動,齒間含著杯沿,隱約可見舌尖的形狀。


    朱諾的脖頸擰過一邊,不再看他。菲恩在她視線偏移的一刹那鬆開手,拇指按住杯口不帶溫度的唇印。


    他眼簾顫動,隻感受了半秒鍾,就聽到朱諾說:


    “我先走了。”


    她留下一句話正欲離開,手腕驀然被人圈住。他的掌心潮暖,指節泛紅,力道非常溫柔,好像不需要花上半分力氣就能輕易掙脫。


    不知為何,朱諾指尖微振,卻一動不動。


    “我喝了酒,不能開車。”


    他聲息低沉,音色是種疲累已極的沙啞,“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朱諾背對著他,大腦不暇思索,喉嚨快一步發聲道:


    “在這兒我不是你的‘啦啦隊長’。”


    菲恩不說話,唿吸很近,也很靜,裹帶著淡淡酒氣。他還握著她的手腕,力度不輕不重,穩持得恰到好處。


    朱諾迴頭看他。


    酒吧燈光愈發暗了,燈罩蒙著積灰,搖搖晃晃,虛影撲朔。他的臉隱匿在這暗光裏,眼神也跟著搖曳閃爍。


    “好吧。”她說,“但我可能會開得很快。”


    她也的確開得很快。


    時至午夜,隻有風在街道間穿行。車身破開街燈漏落的光弧,輪胎高速磨轉,飛馳過一個緩坡,穩穩當當停到人行道旁的空位上。


    “到了。”


    朱諾說完,熄火下車。路邊是東倒西歪被凍傷的草坪,她下意識地就想蹲下來抽根煙。還沒等這個念頭付諸實現,另一側車門開了。


    空氣涼潤,似乎能直沁入體膚。他深深地唿吸,起步走向她。


    朱諾身材纖瘦修長,可也隻及他的耳垂最低處,近距離和他對視,總得稍稍仰起臉。


    她伸出手臂,把鑰匙交還給他。假裝沒注意肌膚相擦時,他悄悄勾蜷起了指尖,試圖在她手心多停留一會兒。


    他問:


    “你想不想上來坐一坐?”


    他的住所位於公寓樓最頂層,室內裝潢幾近空白,腳下的烏木地板緊湊密實,僅存的幾樣基本家具隨意陳放著,找不見哪怕一件冗餘的裝飾擺設。落地窗潔淨敞亮,窗外是鳳凰城燈火疏淡的夜空。


    她貼著窗玻璃滑靠下來,坐到溫涼的地板上。


    “你想吃點兒什麽嗎?”菲恩一手撐著冰箱立門,從開放式廚房的一角探出頭來。他的金發在燈下淺淡了幾個色度,神情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我有一罐蜂蜜吐司,聞起來就像你一樣。還有很好看的菠蘿和蘋果幹。”


    “不用了。”朱諾說。


    菲恩濕潤的灰眼稍微垂了垂,裏頭滿得快要溢出的期待被略加收斂,然後又問:


    “那你想不想喝點兒什麽?”


    他迅速往冰箱內側瞥去,“我可以煮咖啡,如果你不喜歡,還有可樂、芬達、牛奶和橘子汁……”


    朱諾抿著嘴唇。


    “咖啡就行。”她覺得要是自己不點頭同意,他就會永無止境地問下去,於是便隨意說。


    不久,咖啡豆磨煮的濃香從廚房飄出來。


    他躬身將杯托遞到她手邊,與她四目相對時,眼神虛晃了一下。


    她的黑發濃密順滑,在光線下色澤更加鮮亮,牢牢覆蓋在他的瞳膜上。


    菲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著她偏頭朝自己的方位匆匆轉來一眼,隻覺喉嚨燒燙幹燥,血管筋脈蓬勃地臌脹著,有股頑固的熱意磨洗神經,漫漶到骨骼罅隙裏。


    他被這股熱氣困在中心,移不動雙眼,隻能艱澀唿吸。


    以往他的五感總會雜亂地互相串聯,一種知覺上的刺激會引來一串不同感受,然而現在除了她的存在以外,他什麽都感受不到了。


    朱諾注意到他舌尖飛快地舔舔嘴角,緊接著麵頰被濡熱的指腹擦過,耳畔有他的聲音和唿吸漸次接近,近到甚至能看清他虹膜上濕漉暈淡的色圈。


    那顏色灰沉沉的,雨幕一般,與她四目相對,卻又透出些微光亮來。


    嘴唇被人淺嚐輒止地親了一下,熱氣乍然升騰,像夏風滾過樹尖,柔軟觸覺稍縱即逝。


    朱諾隻來得及捕捉到他直起腰,快速折步往迴走的背影。


    菲恩胡亂抓過一張白紙,用還殘留著她體溫的薄唇輕吻了一下,似乎這樣就能將她的氣息和觸感烙印到上麵。


    把紙張對折兩次收進懷裏,接駁著心髒的血管驟然開始漲動,他低聲喘著氣。


    半開放的臥室裏窸窸窣窣,傳來細微摩擦的動靜。


    朱諾起先有點悵然,很快迴過神。她鬆開咖啡杯托時,菲恩從臥室走出來。


    他低著眼,聳起眉尖。薄唇稍動,輕輕說:


    “我想……跟你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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