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濃夜如墨,寥落的星辰在風姿綽約的揚州上空貫穿成一條如練的銀河。


    華麗疏朗的美景之下,謝府肅穆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


    昨夜朱笙已守過靈,因此今日酉時一過便早早地迴了房,留下謝肅肅與燕然兩個晚輩。


    走的時候,她望了望謝肅肅跪在地上挺得筆直的脊骨,搖了搖頭,這姑娘脾氣大得很,就是沒什麽腦筋,若是放在旁邊早已在江湖上混得油滑世故的燕三娘身上,真不知該如何自己保全。


    想到燕三娘,朱笙的心不免又緊了緊,她的眼神在燕然身上轉一圈,不及細想,便扶著婢女的手小心地迴了房。


    “大奶奶,奴婢伺候您早些歇息罷?”名為椿年的貼身婢女見朱笙站在窗前一動不動的身影,試探著問道。


    “出去吧。”朱笙頭也不迴道。


    婢女是兩年前才換上來的,對這個高高在上又總十分嚴肅的當家女人不敢妄加揣測,便應一聲出了門。


    偌大的寢廂便隻剩了朱笙一人,細裂的蔦蘿從樸雅的窗口攀了一些進來,顫顫巍巍地看著自己。


    朱笙望著這幼嫩的植物經脈,似乎想到了多年前在闌歌坊與謝仕清初見的自己,亦是如同這稚嫩的蔦蘿一般急迫地想要尋找攀附,而後一步步艱難地從被人瞧不起的妾室,直到如今掌管一部分家業的大奶奶。


    謝仕清的突然死亡,謝家這麽些年經營的產業便無疑沒了交接,朱笙望了望桌上的一個空白信封,裏麵是她偽造的遺言。


    這麽多年朝夕相處,謝仕清的筆跡,她還是能夠模仿出來的。


    有了這一份鐵證如山的遺書,謝家的生意毋庸置疑將盡數歸於自己。


    隻是,事到如今,她竟前所未有地覺得有些愧疚。明明已經打定主意了,明明已然想通隻有錢財地位才是鞏固自己地位,才是滿足自己野心的利器,可為什麽還是覺得有些歉意?


    朱笙閉上了眼睛,讓自己從迷蒙中清醒過來,燕三娘並非一般人,她能帶著肅肅及時迴來,就說明她有把握從自己手中奪走謝家的一切。已經七年沒見了,她不可想象如今燕三娘的想法,隻覺得留著便是個威脅禍害。正如她當年一樣,隻是這次重新迴來更是加重了朱笙的擔憂。


    她緊蹙著眉頭,原本隻消再兩天,將這份遺書昭告揚州,將謝家下麵散亂的人心攏一攏,那麽就算燕然本事再大,也迴天乏術。


    可這會子……朱笙心中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凝視著月光下層次分明的灰雲暗天,也許□□遠遠沒有自己想得那般簡單。


    一聲雞鳴,東邊的天宇開始漸漸泛白。


    謝肅肅的腦袋靠著燕然的肩膀,反反複複哭了一晚上,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去,亦不知是為了爹爹的突然離世,還是為了自己驟然而至的親事。


    燕然卻依舊清醒著,濃烈的檀香味縈繞在鼻尖,她默不作聲地看了看眼角留著淚痕,而唇畔卻露出一絲甜笑的謝肅肅,大抵是在夢中遇見了什麽高興事。


    她微微笑了笑,一晚上的陪伴讓單純的謝肅肅已然重新接納了燕然,隻是不知道這個失而複得的姐姐終究準備要將自己當作一刻製敵的棋子,毫不留情地甩出去。


    謝家唯一有些感情的便是躺在那冷冰冰棺材裏的謝伯父,到底照顧了自己整整十年,雖說總還是把自己當作了外人,最後的不信任不挽留,讓燕然仍心存芥蒂。隻是十年的養育與生意場上的啟蒙,讓燕然心甘情願地跪在他的棺槨前一整夜。


    晌午時分,幾個人在側廳用餐。


    謝肅肅悶聲不響地隻顧著扒飯,亦不挑菜,隻揀著自己麵前的兩盤青菜豆芽吃。


    燕然一邊往謝肅肅碗中夾些炒蛋,一邊對她輕聲道:“這些天原本就不安生,而今伯父突然離世,天廣鹽號下的鹽商必然鬧騰,大伯母出麵應對這些生意上的事本就煩心了,你可別再添亂了。”


    謝肅肅本想瞪燕然一眼,抱怨她怎的不幫著自己,隻是轉念一想,她說的也對,便默默地哼了一聲。


    朱笙道:“三姑娘倒是善解人意,你這丫頭可跟著你姐姐學學。可不止天廣鹽號下的鹽商得操心,那新任鹽政程大人明著來道喪,暗地裏卻虎視眈眈。還不知他又會想些什麽法子來針對我們,如今原本的賬冊還是下落不明,他必然奔著這賬冊而去。你我可是放心不下,早早尋個好人家嫁了,也省得我一年到頭的操心。”


    又提到了這事。看來朱笙瞧著與自己女兒親,卻壓根不了解謝肅肅的所思所想。


    果不其然,謝肅肅聽完,“啪”的一下便把碗放下了,硬邦邦地說:“我都說了我不嫁了。”


    “耍什麽脾氣,你不嫁你不嫁,就準備當一輩子老姑娘,讓全揚州城看你的笑話?”朱笙沒把謝肅肅的話當迴事,以為僅僅是她的小孩子脾氣。


    “反正我不會嫁給那個什麽巡撫的公子。我都沒見過,鼻子眼睛都不知什麽模樣,若是個醜八怪,我便尋死給你看。”謝肅肅聲音不大,卻是咬牙切齒。


    “你……”


    燕然按了朱笙的手,沉吟片刻對謝肅肅道:“你這會還不願告訴大伯母嗎?”


    聽到這話,朱笙有些疑惑地看向謝肅肅:“難不成,你這些天總一個勁兒往外跑,是有了什麽意中人?”


    謝肅肅低著的頭開始臉紅了,然後用力點了點頭。


    “哦?有這樣的事?你可從未與我說起。”朱笙繼續吃菜,淡淡問道。


    謝肅肅定定道:“反正我們已經訂好終身了,所以我不可能隨隨便便毀約而和他人完婚的。”


    這句話聽得燕然差點被一口清茶嗆到,嘴角一抽,安陵倒是本事大啊,騙得小姑娘一愣一愣的。


    朱笙有些詫異:“是誰家公子?”又有些慍怒道,“你這做法未免太過武斷了罷?一個小姑娘家的,若是被騙了可怎麽辦?且你不知他家底細,怎可隨意答應?從前教你的女德矜持不知都學到哪裏去了。”


    “那你不是也那麽武斷地就要把我許人!”謝肅肅癟著嘴頂迴去。


    朱笙默了片刻,僵硬的臉上漸漸柔和了些,妥協地又問:“究竟是誰家少爺贏了我女兒的芳心?說出來讓娘聽聽,也好讓娘替你把把關。”


    謝肅肅拿絹子擦了擦嘴,遲疑著說:“他……不是哪家公子,是個江湖人士。叫做安陵。”說著,給燕然使了個眼色,示意其幫自己說說話。


    聽到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朱笙的臉色明顯變了,她頓了頓,問道:“那你可知道他是做什麽的?”


    謝肅肅別別扭扭地說:“隻聽到他手下都喚他‘少堂主’什麽的,女兒認為隻是個了不起的江湖人物罷了。”


    “肅肅,你怎麽這麽天真!”朱笙瞧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隻是耽著燕然在場不好發作,便沉聲對謝肅肅道,“你跟我來房間。”


    “我,我不去!”謝肅肅顯然察覺到母親瀕近爆發的怒氣,忙攥著已然被她當作體己姐姐的燕然的衣袖,“你有話就在這兒說,我哪兒也不去。”


    一直不發一言的燕然勾了勾唇,鬢發蜷蜷擋住眼眸,朱笙這些年醉心於權錢,哪裏還顧及得上自己女兒的教誨,如今戰火一觸即發,倒是免了自己的口舌。


    而上個月來謝府時,謝仕清既然一語點破安陵的女子身份,那麽在邊上聽著的朱笙自然也明白這一點。


    如今謝肅肅說自己愛戀的對象名為安陵,又是被稱作“少堂主”的江湖人士,除了與謝家一同背地裏販私的清風堂少堂主,哪裏還找得出第二人?


    這些,朱笙自然亦心知肚明。


    瞧著女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倔樣,朱笙深吸了口氣,起身拂袖,便去了靈堂。


    這天晚上,一向無夢到天明的趙錦之破天荒地做了個夢。


    不過夢裏亦沒什麽特殊的,隻不過是些從前父母健在時候的場景。


    小時候被熊孩子欺負,打不過人家便跑到爹爹懷裏哭,爹爹會賞自己一個爆栗,斥責自己沒個姑娘模樣。然後娘親會心疼地把淚眼涔涔的小錦之搶過來,一陣溫聲細語的安慰。


    後來長大了些,跟著爹爹學做賬,自己總走神不放心上,學得慢,還被恨鐵不成鋼的爹爹用戒尺打了手背,疼得三天拿不起筷子。之後,自己便學乖了,仔細看看那列得整齊的賬目,似乎也能很快摸懂其中的門道了。


    趙錦之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嘴角還帶著笑,天色尚青白一片,她抱著被子縮成一團,閉上眼睛,爹娘模樣便清晰映在自己腦海中。


    爹爹嚴苛,娘親慈愛。


    似乎是世界上最平凡普通不過的父母,卻給了趙錦之一個如此溫暖快樂的童年和少年。


    趙錦之吸了吸鼻子,隻是他們兩個已經離開兩年了。


    爹爹患肺病去世,前後痛苦的時間不過兩三個月,人一下子便沒了。而母親,奪走她生命的大概是愁思罷。


    不過這兩人去世前都有些古怪的舉動,趙錦之琢磨過一陣子,沒有明白,便不再糾結了。


    這會子躺床上落得清閑,趙錦之腦海中便又浮現出娘親死去時候的場景。她三天未進水米,已經瘦得脫了形,眼中滿是不舍,緊緊地抓著趙錦之的手,似乎想說些什麽,開了口卻最終猶豫著隻字未言。隻是,她的目光越過趙錦之,落到了對麵赤色衣櫥的最上層,然後便鬆開了力氣。


    而爹爹去世的時候則更令人不解。他在床上咳得出血,好容易緩過神來,卻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瞪著眼睛讓在一旁幫忙的趙錦之出去。趙錦之莫名其妙地在門外站了足足一個時辰,娘親才開了門,然後一把抱著趙錦之,泫然開口說“你爹爹走了”。


    清晨的第一縷日光從窗口撒入,落到趙錦之眼皮子上。


    她忽然想起了安陵與燕然的那幾句話。


    就是這些被趙錦之當作無稽之談的話,讓她這些天隱隱的不安霎時間被放大了許多倍,讓她迷糊中的意識頓時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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