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卻是許久未見的徐老翁,他站在院子門外,向裏麵探頭張望,見江寧兩人出來了,這才嘿嘿一笑,搓著手道:“打攪了。”


    江寧驚訝之餘,便請他進了院子,在石桌旁坐下,韓致遠又去端了一碗水來,江寧這才笑著道:“徐公,好久不見了。”


    徐老翁笑了笑,一張臉上的皺紋都簇擁到了一起,語氣有點熱切地道:“你們二人近來如何?住得可還習慣?”


    江寧笑容溫和,迴道:“尚可,多謝關心。”


    徐老翁朝他這邊側了側耳朵,似乎沒有聽清。


    江寧知道他這老毛病,與錢無關的事情大多是聽不清的,於是笑容不變,微微傾過身,提高了聲音:“我們住得非常好,多謝您了。”


    徐老翁這迴總算是聽清了,嘿嘿一笑,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們若是有什麽難處,缺什麽東西,盡可以與我說說,我若能幫到忙,一定不推辭。”


    這可真是奇了,當初他把這破爛屋子租給兩人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表現的,江寧還記得他收了半年租金,簽了契本,人撒丫子就跑了,此後就再也沒有搭理過江寧兩人,對這一塊地方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仿佛還惦記著這屋子曾經是“鬼屋”一般,今日怎麽竟然主動送上門來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疑惑歸疑惑,但江寧還是語氣誠懇道:“那就先謝過徐公了。”


    徐老翁嗬嗬一笑,又跟他攀扯起旁的話題,東扯一句,西扯一句,就是不點正題,江寧一向有耐心,也就陪著他嘮嗑家常,偶爾看一眼在窗台後拿著毛筆瞎劃拉的韓致遠。


    最後拉扯了半天,徐老翁終於沒忍住了,總算是藏藏掖掖地道明了來意,江寧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看他們倆住得挺好挺舒坦的,便想來漲漲房租,難怪了……


    江寧聽完他旁敲側擊的意思之後,這才屈起指尖叩了叩桌麵,正色道:“徐公,你這可不太厚道,當初我們說好了的,每月二十五文,先交半年租金,我們二話不說,租金也算給得爽快,最後契本也簽了,這才過了幾個月,你便要漲租金,這是哪裏來的道理?”


    徐老翁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幹笑著,囁嚅道:“這不是……這……”


    江寧擺了擺手,語氣雖然仍舊溫和,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強勢,道:“咱們先不說別的,契本已經簽好了,白字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是也不是?”


    徐老翁舔了舔幹裂的下唇,點頭道:“是這麽迴事兒……可是——”


    江寧忽地笑了:“既然如此,那您想要沒根沒由地漲租金,隻怕是不可行的。”


    徐老翁聽了這斬釘截鐵的話,竟然當下就一抹眼淚,一拍桌子,扯開嗓子哭嚎起來。


    這前後變化之快,看得江寧猝不及防,目瞪口呆,他還沒說什麽吧?怎麽這就哭上了?年過半百的老人哭嚎的聲音震天響,屋子左右登時有幾隻麻雀撲騰著飛走了。


    那徐老翁一邊哭一邊拍桌子還不算,嘴裏還要喊:“老頭我這張老臉沒處擱了哇……今年眼看著年成不好……老頭我要沒法子活了啊……我兒去服了兵役哇……丟下我這孤寡老頭子啊……”


    那拖長腔的哭喊配著拍桌子聲音,竟然還特別有節奏感,江寧看得簡直歎為觀止,眼看著這老人撒潑耍賴,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想了想,就站起身來,歎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往官府走一趟吧。”


    徐老翁頓時傻了眼,嘴裏也不哭了,桌子也不拍了,愣愣地道:“什、什麽?”


    江寧微笑地看著他,眼神冷靜,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們既然是簽了契本的,當日也有牙行夥計作證,您如今擅自想要漲租金,那我們便往官府去,請官老爺給判個理,若是道理在您那邊,我們也認了,二話不說,該給的一文錢也不少你的,反之,若是您輸了這官司,隻怕……。”


    徐老翁頓時有點緊張地站起來,他擦了一把眼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強笑道:“這,這,有事好好商量,何必要鬧去官府?那官府是輕易去得的麽?”


    江寧仍舊是看起來脾氣很好地微笑:“那我們繼續好好商量?”


    徐老翁立刻把個頭點得如小雞啄米一般,應聲附和道:“對對對,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江寧笑著伸手:“請坐。”


    徐老翁有點忐忑地坐了下來,也沒有了之前那般如虹的氣勢,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兒虛,連坐也不太敢坐實了,許是被江寧嚇得狠了。


    江寧看在眼裏,心裏歎了一口氣,再怎麽樣,也不過是一個垂垂老人而已,這麽一想,也不忍心跟他太計較了,便將桌上那碗清水向他推了推,開口道:“我們之前還說得挺好,丁是丁,卯是卯,今日怎麽突然就想漲租金了?”


    徐老翁喝了一口水,歎氣道:“如今我這老臉也算是抹開了,與你說一說也無妨。”


    他說著,手肘靠在石桌旁,眯起眼看了看院門外,道:“今年眼看著年成怕是不好,我一個孤寡老頭子,也幹不動活了,隻能想想其他的辦法。“


    江寧微微皺眉,問道:“可是如今這才二月份,剛剛開春,怎麽就說起年成差了?”


    徐老翁擺了擺手,搖頭道:“一看你就是沒種過地,下過田的年輕後生,你看看這天氣,燥得很,自過了年關之後,整一個多月,就沒下過一滴雨,龍王爺不上朝啊,這天氣還越來越熱,眼瞅著剛種下的苗苗都沒雨水,枯死了。”


    他頓了頓,又歎氣道:“眼看著春分就要到了,這晴天萬裏的,就沒有要下雨的意思,春雨不肥,今年怕是難過了啊……”


    江寧聽罷,思索片刻,爾後才委婉道:“即便如此,您從租金這裏打主意,怕是不太好。”


    徐老翁沉默不語,過了一會苦笑了一下,想要說什麽,又呐呐不作言語了。


    江寧看著麵前這個頭發花白如雪,皺紋深如溝壑,神色有些無措的老人,想了想,才慢慢道:“雖說眼下雨水不降,一切事情還未可知,您既然能估算到這些,來漲我這裏十文二十文錢的租金,倒不如先去市集買了糧食,在家裏存放著,說不得能安然度過這一關。”


    他說著,起身走到窗前跟韓致遠低語了一句什麽,然後韓致遠一手拎著毛筆,一手從書桌的抽屜裏摸了一個布袋子給他,江寧便拿著這個布袋走迴來,遞給正摸不著頭腦的徐老翁,溫和道:“這裏是一年的租金,一直算到來年二月份,您仔細點點。”


    徐老翁頓時大喜過望,他搓了搓手,將那布袋子接了過去,點了一遍,果然一文錢不差,便笑得滿臉皺紋簇擁到了一起,忙不迭道了謝,又試探著問道:“你們預備在越州住多久?”


    江寧不動聲色地微笑:“這個還沒有打算過,且過一日算一日吧。”


    徐老翁嘿嘿一笑,又與他攀扯幾句,便要告辭,江寧忽然叫住他問道:“若是旱情,又當如何?”


    徐老翁側了側耳朵,提高聲音:“你說什麽?”


    江寧:“……”


    他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徐老翁這才聽清了,嗬嗬笑道:“旱情麽,若是小旱,苦上幾個月,忍一忍,尚且能過活,若是中旱,苦半年,不過是人受些苦頭罷了,若是大旱,咬緊牙根熬一熬,今年要麽就過不去,要麽就過去了,大旱之後若是又有瘟疫饑荒蝗災一類,那還是早早逃命得好哇。”


    徐老翁說完,便出得門去了,江寧站在門口目送他遠去,那抹微微佝僂的身影,慢慢地順著那蜿蜒的田間小徑走過……


    韓致遠吹了吹宣紙上的墨汁,等幹了後便疊起來,塞到書桌縫裏邊,這才從窗戶裏麵跳出來,伸了個懶腰道:“上市時間再緩緩?”


    江寧看了看天色,仍舊是豔陽高照,晴空萬裏,點頭道:“嗯,再緩一緩。”


    這一緩便是十來天,眼看著過了春分,又過了清明,仍舊是滴雨未下,天氣反而越來越幹燥,待到三月剛過了一半,反倒是南方忽然傳來了春旱的消息,越州城的市集內登時一片混亂。


    據說南方的旱情比越州更為嚴重,越州在去歲冬天雖然不見鵝毛瑞雪,但是好歹小雪不斷,而更南的地方,甚至連小雪也不見幾場,更別說開春之後,滴雨不見,土地甚至都幹裂了口子來。


    春播秋收,如今播了種下去,卻不見長出來,可見今年必定十分難熬,越州城內頓時人心惶惶,剛剛穩定下來的高粱市場又開始一片慌亂,因為高粱作為粗糧,自然是最為便宜廉價的,但就縱是這種平常最為低廉的高粱,如今也是有價無市。


    其他的糧價更是一路飆升,仍舊不到幾日就被恐慌的眾人搶購一空,各個糧鋪眼見有利可圖,更是瘋了一般地抬價,整個糧食市場全部混亂不堪,等又過了三日,一直不見動靜的餘年糧鋪才開門售糧。


    高粱一開始定價在二十文一升,餘年糧鋪的庫存雖然不多,隻有區區二百二十石,但是勝在價格比起其他的糧鋪來要低廉一些,是以也吸引了許多人爭相前來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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