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的行程已過大半,世子覺得道癡反應異常,越來越古怪,京城跑神不說,還經常偷偷歎氣。對於同他一起翻閱史料之類的事,也有些不專心。


    世子看了兩日,終於忍不住問道:“二郎,你這是怎麽了?像是有了心事?”


    道癡有些不自在道:“沒有別的心事,隻是有些想安陸。”


    世子聞言,跟著愣住。


    他也不過是從未離開過安陸的半大少年,在經過最初的惶恐與興奮後,道癡成功地勾起他的“思鄉之情”。


    當晚在駐地下馬車時,世子望向西南方向,佇立許久。


    在與道癡的對話中,世子也不再全心隻想著如何應對京中權臣與太後,話中開始提及王妃與兩位郡主,還有陸鬆與範氏一家人。


    他話裏話外提及最多的人,除了王妃,就是範氏。這兩人一個是生恩,一個是養恩,聽起來在世子子心中分量相差無幾。


    道癡除了做聽眾,也開始說起自己的事。``


    西山寺中教導他為人處事的老和尚,照看他長大的王老爹,還有下山後視他為骨肉的王寧氏與順娘,以及去年臘月才始見的兩位劉大舅與崔小舅。


    還有性格爽利的容娘與為人赤誠的王三郎。


    說起這些,他心中也覺得幸運。


    下山這三年,江南連續三年水患,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就是家有良田的,每年的收成也不足。若他沒有親友援手,別說風光嫁了順娘,就是祖孫幾個的生活也有問題。


    盡管有西山寺在,其他人的援手隻是錦上添花。可要是沒有其他人名正言順的援手,西山寺那些銀子也不好拿不出花銷。


    世子心裏擔驚受怕的半月,聽道癡提及這些溫馨情景,精神也跟著放鬆下來。


    不過,上位者特有的狐疑,使得他又開始懷疑起來。


    看著道癡麵上帶笑,似有緬懷,世子隻覺得刺眼,皺眉道:“二郎太單純。這世上固然有真正的關愛,也有各種利益驅使下的虛情假意。那王家大小姐與王三郎,都是楊氏所出,其母尚不能容你,他們哪裏能生出真心?還有你那兩個舅父,即便離鄉多年,若是有心探查,當早知曉你的消息。不聞不問十數年,一點小恩小惠就想要得個便宜外甥,看的不過是你中了秀才,又是本王的伴讀,還有個位居三品的生父,他們說不定有依仗你的地方。”


    其實,他心裏對於道癡名義上的祖母與姐姐也不以為然。


    道癡本是富貴人家庶子,過繼到寒門。即便身上隻帶了生母的嫁妝,可也比原來那點家底要厚的多。這出過繼,道癡絲毫不占便宜不說,反而吃虧太多,無門蔭照拂,還要背負起嫁姊與供奉長輩的負擔。那兩位即便關愛道癡,也是應當的,因為道癡是支撐門戶之人。即便過繼的不是道癡,是其他族人,她們身為婦孺,也隻能用心籠絡。


    道癡聽了這一番話,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或許這些人待他多少有些其他想法,可不乏也有真心再裏頭。他自己並沒有百分百地真心下去,自然也就不苛求他人。他隻是看著好的。


    世子的看法,太犀利、太負麵。


    他望向世子,真心有些不解。


    換做其他王府大宅,或許會有陰私與勾心鬥角之類,小孩子的成長的環境黑暗些。可興王府這裏,興王是始封王,興王後宅又簡單的同尋常富戶家似的,一妻一妾與幾個沒名分的通房。


    王妃一支獨大,王夫人溫順安分,幾個通房悄無聲息。


    王府的小一輩,除了已故二郡主之外,其他都是王妃嫡出。世子落地時,大王子夭折多年,他是王爺與王妃千盼萬盼來的孩子。


    如此嬌生慣養養大的世子,怎麽心裏就這樣陰沉。


    看著道癡的懵懂,世子正色道:“你打小養在山中,對於世情所知太少,即便有些見識,都是書本中得來的。人心複雜,有時難以書之筆端。你以後慢慢就曉得了,你性情謹慎,鮮少為外物外人所動,真正能觸動你的隻有你認可的親朋。正因如此,你才更要小心,因為越是親近之人越是知曉你的短處,會比外人更加可怕。”


    說到這裏,世子不知想起什麽,情緒有些低沉。


    道癡提及這些本想讓世子多些“人情味兒”,哪裏會想到反得世子越發陰鬱。


    他這迴是真的頭疼了。


    除了“少年喪父”之外,他實想不到世子能遭遇過什麽挫折,使得其如此。


    早先在王府時還沒什麽,隻是覺得世子性子略顯沉悶,不夠活潑;進京這路上,不知是不是壓力過大的緣故,世子性情陰鬱的那方麵,越來越明顯……


    不管世子性情如何陰鬱,隻要自己不傻傻的觸黴頭,也沒什麽可怕的。待想開了,道癡就輕鬆許多,不再做什麽小動作,恢複老樣子,看書、看風景、陪世子看書,與陸炳、虎頭玩耍。


    無欲則剛,他一下子自在起來。


    世子與之朝夕相處,自然發現他的變化。


    不過在世子看來,道癡是過了“思鄉”的勁兒,被陸炳勾得性子活潑些。


    對於這一點,世子是樂意看到的。在他眼中,陸炳與道癡都是孩子,偶爾帶了孩子氣,活潑些都正常。


    被陸炳、道癡帶的,馬車裏的氣氛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沉悶,偶爾也傳出說笑聲。


    王府屬官這邊依舊絲毫不敢懈怠,京城來的欽差,自詡為聰明的,就覺得摸清了世子的脾氣,一個偶爾任性的孩子。說他任性,是指在安陸時對穀大用閉門不見之事。說他是孩子氣,是因他的年歲,還有一路上對侍從的縱容與喜怒不定。


    原本從安陸到京城預計行二十二日,四月初二從安陸出發,二十二日抵達京郊,二十三日抵達京城,可過了直隸後,京中就有懿旨下來催促。


    不僅是皇位不宜久虛,還有大行皇帝的後事也不好再耽擱。


    天子大行,遺詔有旨“以日代月,三九日除服”,可嗣天子未至,不僅朝臣無法除服,大行皇帝也無法出殯。


    不過因先前的行期定的已經夠緊,即便到了直隸後,眾人加快速度,也不過提前一日抵達京郊良鄉。


    良鄉位於京城南郊,距離京城六十裏,是京南大門。湖廣、陝甘、河南等地官員進京,都要途徑此地,以作休整,或者預先安排人再次,探聽京城消息。


    雖說良鄉縣城裏最大的主官不過七品知縣,可是就連馬夫與小二也能吹噓幾句,曾見過某位某位大人的車駕途徑此地。


    縣城裏的酒樓茶館,也因此興盛起來,市麵繁華可見一斑。


    然後,正德十六年四月下旬,就在國喪消息傳下沒幾日,良鄉縣城的士紳百姓發現了異常。


    京城有上萬京衛移駐良鄉,街邊上不時有錦衣衛的緹騎策馬而行。那些尋常在市井討生活的地痞流氓,則是倒了大黴,都被拘拿幹淨。即便偶爾有兩個漏網之魚躲在家裏,也被衙門帶了錦衣衛上門逮捕入獄。


    良鄉知縣看著監獄裏的百十來號人,急的想要上吊。


    雖說曉得錦衣衛如此行事,是為了整肅良鄉治安,以防有宵小驚擾了嗣皇帝聖駕。可他這個知縣也太倒黴了,不僅借不到半點光,反而還會因這些人犯進退維穀,連考評也落不下好。


    可是隨著京城六部九卿的頭頭腦腦齊聚良鄉,他這小知縣越是沒有說話餘地,隻能排在六部屬官後點頭哈腰地招待諸京官。


    待良鄉這邊得了消息,嗣天子一行四月二十一抵達良心後,良鄉開始戒嚴。


    官驛方圓一裏內,隻許官兵駐紮,不許官員百姓出現。


    等候在良鄉的,除了奉命來迎接嗣皇帝進京的禮部官員之外,還有六部主官與司官。


    禮部官員是職責所在,嗣天子進京、進宮、登基都需要禮部主持,六部主官與司官們則是跟之前的穀大用似的,出京相迎,想要在嗣天子麵前露露臉,表表忠心。


    四月二十一日的良鄉,轎多、馬多、官多。


    道癡終於獲準騎馬,與陸炳、虎頭等扈從在世子馬車左右。繼續呆在馬車上的,除了世子,就隻有黃錦、呂芳兩個內官。


    即便曉得百官相迎,可世子的馬車也是直接進了已經戒嚴的館驛,並沒有急著與眾人見麵。


    雖還沒入京城,可世子已經到良鄉,明日就進城,眾位迎世子進京的欽差們終於鬆了一口氣。


    即便護衛森嚴,可事關皇權,大家心裏都帶了小心。要是嗣皇帝在路上有半點閃失,他們這些人就是罪人。如今嗣皇帝順利抵達,等到登基後論功行賞,他們這些迎立之人少不得升官發財。


    道癡與陸炳這名不副實的“侍從”,入了館驛後也暫時得以卸任。世子身邊除了內官服侍後,就是由袁崇皋率領的王府屬官裏通消息。隻有虎頭,因是近衛身份,依舊跟在世子身邊。


    雖說良鄉官驛是大驛,可架不住世子這一行的大人物太多。


    王府扈從而來的一百六十餘人,除了內官、近衛、有品級的屬官外,其他人都安置在驛站附近的客棧裏。


    陸炳與道癡因是世子“侍從”,本也安置在官驛中,可看著十人一間的屋子,還有擠得滿滿登登的院子,兩人便與範氏與陸鬆打了聲招唿,去客棧安置去了。


    這一路上,多是外宿,沐浴極為不便。


    因此,兩人在客棧討了兩間屋子後,就先沐浴更衣。


    沒等道癡沐浴完畢,就聽到外頭有人高唿著“二郎”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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