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窯村,就在西山山腳下。


    這裏有王氏宗族開的幾口瓷窯,比鄰的也是王家族人名下大大小小的莊子。


    王家窯裏,住的七八十戶人家,不是王家的管事,就是租種王家土地的佃戶。


    當然這裏的“王家”,不是王老爹家,而是安陸州第一士紳大姓的王氏宗族。


    道癡隨著王福平走到村口,便見迎麵走來個穿著麻衣的青年,二十五、六歲,相貌老實,身體高壯


    見到王福平,那青年速行幾步,迎了上來。


    他是王福平次子,這兩年常上山掃灑,認得道癡,先與之打了個招唿,而後王福平道:“爹,二叔找……”


    王福平“嗯”了一聲,腳下沒停,奔自家院子去了。


    王家院子離村口不遠,沒到近前,就聽到院子裏傳來的哭喪聲。


    道癡聽了,眼裏沒有淚,可心裏難受得不行。


    對於旁人來說,或許宗親血脈、骨肉天倫是最親近; 的,對於道癡來說,山上的老和尚、山下的老雜役,才是道癡在這一世最重要的人。


    到了門口,哭聲越發響亮。其中,有一人嚎哭聲分外響。


    道癡隻覺得耳膜一顫一顫,轉頭望了王福平父子二人,見他們渾然不覺,心不由地沉了下去。


    大門糊白,院子裏已經搭起靈棚。


    當世習俗,家中有老人的,多早預備壽材。


    王家也不例外,王老爹在西山寺雖以雜役自居,可在自家兒孫眼中,卻是家中老太爺。


    盡管隻是村裏人家,可王家不僅有房有田,又因得宗房太爺看重,王老爹兒孫裏好幾個在城裏當差,在王家家仆管事中,亦是數得上的。


    因此,除了自家兒孫與村民,相鄰幾個莊子的莊頭管事得了消息,亦都來吊喪。


    院子裏很是熱鬧,道癡跟在王福平身後,目光穿過眾人,落在靈堂上。


    靈柩前,跪倒一片是孝子孝孫們。


    天已近午,烈陽當空。


    即便靈堂上搭了靈棚,可從眾人額頭滴滴答答的汗,也能曉得靈堂裏多悶熱。


    道癡穿著僧衣,捧著尺半木魚,神情莊嚴肅穆,偏生又是這點年紀,站在王福平身邊,難免引人側目。


    王家子孫親戚還罷,有王福平在,輪不到旁人說話;吊客之中,卻是有幾個指指點點的,滿心好奇疑惑。


    有個同王家相熟的莊頭,上下打量道癡兩遍,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稀奇的,問旁邊的這個人道:“平老哥是不是難受得迷瞪了?就是要尋和尚誦經,這小和尚也不當事啊?”


    旁邊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王老爹次子王福安,沒有應和,而是低聲道:“大哥方去了西山寺……”


    那莊頭聽到“西山寺”,立時咽下幾口吐沫,老實地住了聲。


    他們這些莊頭管事,盡管隻是王家家仆,可在莊子上也向來充大爺。


    然而,能坐穩管事莊頭的,心裏都曉得,西山是禁地,不得隨意進出。


    早年有不信邪的管事,仗著資格老,帶人上了西山。


    結果不僅革了管事,挨了幾十板子,闔家也都被賣給川客。


    “禁地”二字,不僅對的是王家下人,對王氏族人也不例外。


    去年三月,王家宗房的一位少爺,帶了幾個紈絝同窗出城玩耍,看到西山景致幽雅,便不顧長隨下人懇求,執意上山。


    山下各莊子莊頭,都等著看熱鬧。


    不管山上住的到底是何人,都當給宗房麵子吧?


    上山的不僅是王氏宗房的少爺,還是王家族長的嫡孫。


    沒想到,王家那位小爺是被抬下山的。


    而後,有人見族長親自到了西山。


    是興師問罪呢,還是興師問罪呢,還是興師問罪呢?


    西山上情景,無人知曉。隻是沒幾日,城裏傳出話來,那位闖山的少爺被執行家法,除了打板子,還跪了祠堂。


    一時之間,大家心裏都有數。


    那位少爺撞到鐵板上了。西山威武。連正經主子都需退避,他們這樣做仆從的自然更是惹不起。


    對於除了王家宗房長輩之外,唯一有資格上山的王老爹一家,眾人自是小心結交,其中不乏有心人打探。


    偏生上山的幾個王家人,王福平次子老實得過了頭,是個蚌殼嘴,一棒子吭哧不出一個屁來;大侄子又是個奸猾的,開口就是“大爺大叔”,慣會奉承人,卻半點有用的都不透。


    剩下一個,就是王福平的長孫,虎頭虎腦,乳名虎頭,看著結結實實,卻是小時候生病燒壞了腦殼,是個傻子,說話都不利索。


    驅散道癡喪親之痛,引得他心裏生怒的,正是王家這個傻子。


    小孩本就火力壯,又是這大熱天,知道好歹的,哭累了自然歇下;那傻子卻是實誠,就那麽扯著嗓子嚎著。


    就是大人這樣都受不住,不要說一個半大孩子。


    他的聲音已經顫啞,可周遭卻無人留意。


    即便是他親生老子,也忙著與自己老子商量進城買冰之事。


    天氣熱在厲害,不管是在家停三天,還是停七天,都需要買冰。要不然的話,誰也受不住。


    除了州城裏,鄉下人家誰會預備冰?


    就是城裏的冰,多是富貴人家自己製的。畢竟湖廣不比北地,冬日裏挖地窖貯冰,而是用古法製冰。


    對於市井百姓來說,舍下幾大文吃上一個冰碗都是難得上,誰舍得用冰降暑。


    進城的話,就繞不開宗房。


    王老爹本是王家家仆,得賜王姓,卻是娶親前就出籍為民。兒孫即便在王家買賣上當差,也簽的是用工文書,並不是身契。


    換做其他人,一個放出去的老仆,沒了就沒了;可王老爹向來得宗房另眼相待。


    要是到了城裏不向宗房報喪,還真說不過去;可既是向舊主家報喪,兄弟子侄出麵就有些不恭,隻能王福平這個家主走一遭。


    家裏這邊的事情,王福平就暫時交代給王福安。


    親朋好友還罷,道癡可是代表大和尚來的。


    旁人不曉得大和尚身份,王福平卻是曉得一二。旁的不說,單單大和尚是王老爹“恩主”這一條,就不容自家子孫不敬。


    因此,他專程吩咐兄弟道:“小師父代大師父下山誦經,莫要怠慢了。先請小師父去吃茶,使人去置辦齋飯,其他的等我迴來再說。”


    王福安曉得西山寺的分量,自是滿口應下。


    王福平安排妥當,先同道癡說了聲,隨後與來吊祭的莊頭管事招唿兩句,便帶著次子進城報喪去了。


    王福安這邊,則是對客客氣氣對道癡道:“勞煩小師父移步到西廳吃茶。”


    道癡點點頭,抬步隨著王福安去了。


    這會兒功夫,虎頭已經看到道癡,不知不覺地住了哭聲。


    道癡隻掃了他一眼,他便縮了下脖子,老實地起身,湊了上來。


    他哭的狠了,兩眼腫的跟爛桃子似,滿臉鼻涕眼淚,看著狼狽不堪。


    王福安見侄孫如此,不由皺眉,剛想要嗬斥兩句,視線落到道癡身上,又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他想起自己這個侄孫,前些年曾隨老爺子在西山上住過幾年,同道癡是舊相識。


    現下道癡既沒開口說什麽,他便也沒有多事。


    到了西廳,王福安喚侄子送了茶水,親自給小和尚奉茶。


    道癡沒有多言,隻道:“施主且去忙,有虎頭在就好,待我歇歇腳,便去誦經。”


    王福安忙應了下來,走前還不忘祝福侄孫一句:“虎頭,好生服侍小師父。”


    “哦。”虎頭聽了,憨憨應道。許是先前嚎得狠了,嗓子已經嘶啞。


    王福安聽了,腳步頓住,皺眉道:“要是嗓子難受,你也吃杯茶,潤潤嗓子。”


    “哦。”虎頭依舊憨憨地應著。


    這憨憨傻傻的遲鈍模樣,看的王福安直頭疼,卻也沒有別的法子,搖著頭出去招待吊客去了。


    道癡卻是看著虎頭,搖了搖頭。


    虎頭神情依舊是憨憨的,目光卻四下遊離,最後落在屋角落裏的毛巾架上,上去取了毛巾,擦了一把臉。


    道癡的眼中,不由露出笑意。


    世人眼中,虎頭不過是個可憐蟲,燒壞了腦子,腦子裏是漿糊;道癡卻曉得,虎頭並不傻。


    慢慢教他,他心裏都會記得。


    就像老和尚曾告誡他,不要在人前顯示他的大力氣,他就從沒有露出半點異樣,即便在生身父母跟前。


    有一迴,道癡隨王福平下山探望王老爹,看到村裏的頑童欺負虎頭。


    四、五個半大少年,將虎頭圍在中間,推搡取笑。


    虎頭個頭雖壯,可在外人眼中,不過是個不會反抗的傻子。


    即便是村長的孫子,隻要不讓大人曉得,欺負也就欺負了。


    虎頭又聽話,因老和尚叫他不要在人前出力氣,他便老實地站著。


    看到村長來了,頑童們趕緊四散跑了。


    王福平雖說也看到幾個頑童圍著孫子,可見虎頭身上沒有什麽傷,便也沒當一迴事。


    道癡長著佛麵,寡言安靜,卻不是肯吃虧的性子。虎頭這個傻孩子,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如何能叫人欺負。


    道癡隻告訴虎頭,即便用出拳力氣太重,以後就用巴掌,用左手。


    雖說虎頭隻是個半大孩子,這他左手使不上力氣的一巴掌,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沒多久,就有兩個少年頂著豬頭臉,被父母帶著過來“興師問罪”。


    在王家人看來,虎頭長得雖壯,可性子溫潤的跟小羊羔似的,若不是被人欺負狠了,哪裏會動手打人。


    看到憨憨傻傻的虎頭,那兩家人也覺得理虧,隻能哭喪著臉迴去。


    村裏的人這迴曉得,傻子到底是傻子,下手沒輕沒重,要是不想說話漏風,就不要招惹傻子,要不然一個大耳刮子下來,說不定就要掉兩個門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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