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的故事,讓現場的氣氛又是一變。


    夏一要講的道理,雖然顯得無恥,但卻無恥得理直氣壯,尤其是直接推翻了眾人對“活祭”的憤怒,更讓他的立場顯得遊刃有餘。


    然而李鈺的故事,卻如釜底抽薪,將夏一的從容一舉擊破。


    沒了夏一,事情或許隻會變得更好。更何況夏一在活祭問題上的仁慈,本質卻是建立在【玄黃血】這非人道的項目基礎之上。


    殺了人後,再將其厚葬,這也稱得上是仁慈嗎,也配拿來吹噓嗎?


    對於李鈺的故事,夏一也沉默了很久,之後他反問了一個問題。


    “那個人叫什麽名字?被你殺死的那人。”


    李鈺淡然說道:“南知常,南家內部的無名小卒。”


    夏一說道:“的確是個無名小卒,我記得他是南家常駐【離】的綜合商務,負責貴金屬和化工產品的分銷,因為業務水平不高,一直得不到晉升,也就被迫做了很多兼職。但他從來也和建築集團的業務沒有關係。”


    這話又讓氣氛一變,因為所有人都意識到,李鈺剛剛又在信口開河了。什麽因強拆而流離失所的難民,什麽每年資助孤兒院的強拆頭目,一切故事都是他憑空杜撰的,而白金九千不過是配合他逢場作戲。


    如今騙局被夏一一口戳穿,但李鈺卻絲毫沒有尷尬,反而笑道:“不愧是立足權勢頂端的大人物,編起瞎話就像我們底層草民一樣自然。南家常駐【離】的綜合商務一共205人,沒有一個叫南知常。”


    夏一歎息道:“綜合商務怎麽可能有200多人?不過這種沒有真憑實據,空對空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我提起後院的事,並不是想證明自己的無辜,而是想要問你,在殺我之前,你有沒有真正考慮過後果?當你摧毀一個人,一個體係的時候,有沒有足夠好的替代方案?”


    說話間,他再次坐直身體,隻是伴隨動作,他的唿吸急促起來,床邊的儀器也響起警告。


    老人無視了這些警告,以異常嚴肅鄭重的表情看向眾人。


    “關於我,關於乾坤集團,乃至乾星係的問題,不需要外人提醒,我自己就很清楚。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幾乎無法離開病床了,每天都要注射價值上百萬乾坤幣的藥物才能苟延殘喘,即便如此,我也常常感到自己仿佛是活在地獄中。是多虧了絕地大師施展精湛的原力技巧,我這兩天才終於能睡個安穩覺。”


    “至於乾坤集團,更是內憂外患,就算不提【玄黃血】,四大家族的勾心鬥角也無時無刻不在消耗著集團的寶貴資源。南鶴禮的死,甚至都算不上多麽嚴重的損失。”


    接下來,他無視了南無憂的憤怒,將目光轉向了岡根人煞無名。


    “至於你,李鈺說你在兩年前完成了一次出色的詐騙,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震】吧?你出色地向北河重工推銷了一款根本不存在的珍稀礦石。但那件事卻是北河重工欺壓外族在先,你是被兩位蒙卡拉馬裏工程師委托行騙的。那個騙局非常符合你心目中的‘俠客之道’。”


    煞無名軟趴趴的嘴巴抖動了幾下,卻沒有說話。


    夏一說道:“乾星係的排外並非新鮮事,很多外族人都在這裏遭遇過不公,但如果你認真了解過發生在這個星係的曆史,就該知道,以曆史為老師的我們,除了排外別無選擇。曾經患難與共的拓荒者忽然從背後捅來致命的一刀,這份背叛足以讓我們銘記萬年。”


    而後夏一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嘶啞的聲音與床邊的儀器警報聲交織起來,刺激得人心煩意亂。


    “咳,乾星係內的一切亂象,幾乎都源自上述的問題,而如何解決這些問題,也是我一直以來思考的重點。過去幾十年來,我作為‘夏一’,掌控著全星係的至高權柄,將我思考出的答案不斷貫徹下去。我無法自誇我的答案完美無瑕,但我也自信我的努力沒有白費。”


    “在遇到絕地大師後,我向她請教了很多。多虧了她,我最近總算不至於痛得睡不著覺。而對於一個企業的治理之道,她也旁征博引,讓我受益匪淺。至於如何消除曆史帶來的陰影,如何與共和國融洽相處,她也提出了很多讓我歎服的觀點。”


    “所以,我才願意給她一個證明的機會,證明她一個外來者,能比我這個高高在上的統治者更加正確。證明我過去堅信的一切都是錯的。我本有信心能贏上一次,她在我麵前正確了那麽多次,總會錯一次,總該錯一次。但可惜這一次依然是她說對了,乾坤集團,已經爛到連自家的大本營都保不住了,而這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結果。”


    李鈺嗤笑道:“你這麽說,有點像是在否認我們所有人為了突襲至此而付出的努力。哪怕換成是你們最信賴的【黑翼】,恐怕也做不到這份壯舉。”


    夏一說道:“【黑翼】的確做不到,所以這才是問題所在。為什麽乾坤集團用最多的資源培養出的最精銳的戰士,還不如你們這些民間武裝?”


    李鈺笑得更諷刺:“這不是廢話?如果【黑翼】真能做到這種壯舉,你們這些老家夥絕對要找理由把郭守明搞死,換個廢物上來。”


    夏一沉默了一下,點點頭:“的確如此,但一直以來,也正是這份為求穩妥而不惜掐頭去尖的做法,才讓乾坤集團維持了數千年的穩定。我承認,乾坤集團為了維係自身的運轉,為了讓1700億人能過上平穩的生活,付出了過於沉重的代價,以至於這份代價開始越來越沉重的反噬自身。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呢?”


    老人看向李鈺,看向白金九千,看向南無憂,看向絕地學徒,最終目光迴到了莫斯提馬身上。


    “大師,你想要我做的事,其實我自己當然也考慮過。【玄黃血】這個項目,就算不談善惡,也注定是個無法持久的項目。無論我們如何努力,藥劑的效力都越來越差,而為了維係原效果,夏潤醫藥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高。大概從二十年前,我們就已經要頻繁借助乾星係以外的技術了,所以【玄黃血】的產銷鏈條上,甚至有著足以牽動整個銀河共和國的巨頭企業,對了,絕地武士團也曾經參與過相關產品的運輸,雖然他們當時並不知情。”


    肖恩聞言驚訝地看向師父,卻見師父輕輕點了點頭,承認此事為真。


    “所以,雖然【玄黃血】無法持久,但在它真正走到盡頭之前,要將其廢除又談何容易呢?如今【玄黃血】的關聯產業從業人員數以百萬計,元老議會的核心【密會】的維持也多半依賴【玄黃血】。無論是上層還是底層,【玄黃血】都已經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將其割除,無異於持刀割肉。”


    話音剛落,莊原瑛就忍不住怒道:“那我們呢?我們就活該被宰割嗎?”


    夏一反問:“如果乾坤集團真的解放了龍人族,你們會放下仇恨,與人類和平共處嗎?”


    莊原瑛想起自己在【逐波】內的見聞,想起嘎魯,不由沉默。


    整個【玄黃血】項目裏,【逐波】對龍人族的態度無疑是最友好的,但即便如此,那些植根於龍人族內心深處的仇恨,也是溢於言表的。


    換了其他龍人,仇恨隻會更深,怎麽可能說放下就放下?


    此時李鈺則點評道:“把你們這些直接負責人的腦袋砍下來,擺在專門的紀念館裏,讓新上任的集團董事在紀念館前下跪道歉,仇恨至少就能化解一半。”


    夏一問道:“那麽,你要如何去砍掉那些負責人的腦袋?如何保證接替上位的人不會重蹈舊轍?發動一場內戰,讓1700億人卷入戰火?隻為了……抱歉我或許不該這麽說,隻為了幾十萬瀕臨滅絕的龍人族?因為正義,所以可以不顧一切?如果正義是這麽簡單的事,我想不需要你們動手,絕地大師自會行動,她隻要找個機會將她的所見所聞告知科洛桑,正義自會降臨乾星係。”


    肖恩聞言不由暗中歎息。


    事實上這也是讓肖恩一度遲疑不解的問題。


    在取得李鈺的信任以後,他早就有機會離開乾星係,至少也可以將絕地師徒的遭遇,和他在白銀騎士團的見聞匯報給後方。而在離開【兌101】,搭乘到赫特人的走私船上時,他更是有了一次明確的選擇機會。


    但他並沒有那麽做,因為他內心深處也很清楚,乾星係需要的並不是雷霆萬鈞的正義。事實上就連李鈺這種無法無天之人,平時都在小心翼翼地限製自己的行為界限。否則以白銀騎士團的武力之強,完全可以做更多事,享受更多奢華和放縱。


    但是,乾星係究竟需要什麽,卻是絕地學徒一直沒有想明白的問題。同樣,這個問題顯然也困擾到了其他人。


    夏一沒有找到答案,所以他依然扮演著醜陋的統治者的角色。李鈺沒有找到答案,所以他隻是蟄伏在荒廢區,帶領著一群遊離於主流之外的浪人經營騎士團。至於南無憂,她作為乾坤集團的既得利益者,恐怕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家族以外的事。


    好在,這裏一定有人找到了答案。


    絕地學徒以無比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師父。


    那個被很多人譽為萬能絕地的武士,那個無數次讓肖恩驚唿不可思議的絕地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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