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所說的話,當然不是肖恩所追求的法律精神。


    這種以殘害個體為目的而設計的法律程序,無論多麽精巧,都是不折不扣的惡法,理應予以修正乃至廢除……但是,判斷一個法律是不是惡法,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肖恩不可能就憑著安平一番話,便認定眼前見到的這一切,都源自乾坤集團的惡法。


    如果安平在說謊呢?或者說,即便他本人無意說謊,但他也是被人誤導了呢?


    剛剛那番漫長的對話,安平的表現遊刃有餘,屢次把肖恩堵得說不出話,仿佛提前就準備好麵對肖恩的問題。而這番姿態,和安平一貫的作風截然不符,所以肖恩懷疑那番話多半是來自他從什麽地方抄來的發言稿。


    換言之,安平也隻是在轉述他人的觀點,那麽這種二手乃至三手的消息,可靠性就非常可疑。若要判斷是非,需要更加全麵的調查,更加確鑿的證據。


    但是理所當然,並不是什麽時候都有條件讓他去全麵調查,搜集證據的。


    現在別說是關心什麽龍人族的人權狀況,他自身都還難保呢!


    那麽,在真相或者說結論得出之前,自己要如何麵對乾坤集團的“惡法”?向乾坤安保舉報麽?那也太荒謬了。


    一時間,年輕的絕地學徒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而這份迷茫,對於安平來說就已經足夠。


    睡眼惺忪的男人以餘光瞥了一下肖恩,不由一笑。


    能讓一個內心認死理的人產生動搖,這已經是極好的開端了。相信接下來隨著他親眼目睹越來越多的東西,內心那份天真也會逐漸消散吧。


    事實上,安平並不討厭肖恩的天真,雖然那他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還要就區區殺人的問題斤斤計較,著實有些惱人。但紅杏小隊這幾個人,誰身上沒點惱人的毛病呢?相較而言,肖恩已經算是最可愛的一個了。


    何況,哪一個老兵不是從天真時代走過來的?十幾年前,安平、呂楠、許伯,也都是鬥誌昂揚,心懷理想的新兵,論及天真無邪,比現在的肖恩還要單純十倍,很多幼稚的言行,事後迴憶起來直令人麵紅耳赤。


    但是,經曆了十多年的風霜後,再幼稚的人也會成長起來,盡管成長後的模樣多少有些扭曲,可比起昔日那慘遭社會毒打的模樣,安平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自己。


    同樣,安平也很期待肖恩的成長,很想見識一下他的那份天真,究竟能持續到什麽時候。


    沉默間,一行人來到了許伯的醫務室。年高德劭的隊醫非常熟練地將莊原瑛安置到了病床上,並為她調配好針劑進行注射。


    肖恩看得不由心頭一動:“她發作過很多次?”


    許伯頭也不迴地說道:“現在情況已經好多了,早些年隔三差五就要發瘋,尤其是……”說到這裏,話音一頓。


    呂楠在後麵嗤笑補充:“尤其是看到你的時候,發作的概率就格外高。”


    許伯訕訕道:“所以我後來不是嚐試蒙麵了嗎……”


    “你蒙麵那次她發作最厲害!”


    “第一次不是戴錯麵具了嘛,她來的突然,我隻好隨手扯個麵具,誰曾想是個德雷思爾人的麵具啊……”許伯不乏尷尬地解釋起來,“總之,後來證明是我身上的醫生味道誘發了她的應激反應,而過去這麽多年,她也算適應了這個環境,基本不會發瘋了。不過偶爾發作還是很麻煩,很多常規藥物對她還沒有效果,藥材也不太好找……這一次針劑注射完,又要找李老大去進貨了。”


    呂楠則落井下石道:“藥物無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幼年時候接受過複雜的藥物試驗,而我們的二把刀醫生到現在都解析不清楚那些藥物的成分。”


    許伯頓時抗議道:“你不要強人所難!我要是連十多年前的藥物試驗的配方都能解析出來,早就讓自己返老還童了,何至於天天被你們嘲諷麵相!”


    聽著隊友在身邊拌嘴,肖恩輕輕搖了搖頭,知道他們隻是在用這種戲謔,來減輕自己的心理壓力。


    看著病床上沉沉睡去,臉色蒼白的少女,肖恩的心情說不出的沉重。


    盡管不久前,肖恩才差點因為莊原瑛的發病而死在地下基地,但他當然不會怨恨對方,隻是覺得這位龍人族的姑娘實在可憐。若有餘力,實在很想幫幫她。


    安平歎息道:“別想了,你幫不上忙的。要是能幫忙,我們這麽多年難道會坐視她的苦難嗎?許伯也好,呂楠也好,所有人都盡了力,但她的情況的確太特殊了,讓人有心無力。”


    肖恩問道:“龍人族,到底是什麽?”


    許伯說道:“誰知道呢,大概是因為頭頂長角,看起來有點像神話傳說裏的‘龍’?”


    安平則說道:“誒?不是因為血脈稀有嗎?”


    呂楠也驚訝道:“我以為是你們隨口起的名。”


    肖恩聽得目瞪口呆,你們這幫號稱盡了力的人,連莊原瑛的種族都搞不清楚!?


    安平咳嗽一聲,解釋道:“不要誤會,我們對小莊的關心並無絲毫作假,但是有些事情並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


    肖恩正待開口提問,就聽呂楠先問道:“若是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你的來曆和身份,你還能在這裏和我們談笑風生嗎?”


    肖恩頓時閉上了嘴巴。


    若是自己的絕地學徒的身份曝光,那麽自己和李鈺之間的默契也就不複存在,處境的確會顯得很尷尬。


    安平說道:“同樣的道理,站在小莊的立場來看,她過去經曆的事情,未必願意讓其他人知道,哪怕是關係最為親近的我們……”


    呂楠插了一句:“醒醒,你們有什麽資格算最為親近?她和陳三萬的關係都比你好,而且她最親的永遠是白。說到底,無論我們如何努力展示親切,對她而言始終都是異類。”


    安平聞言不由歎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站在小莊的立場上說,也是一樣的……所以我們寧可和小莊維持一定的距離感,事實是這也是她近些年發作少的原因之一。”


    一番話後,紅杏小隊的眾人就不約而同地止住了話題,顯然各自的心情都已經沉重到沒法再輕鬆對話。


    “對了。”


    最終還是隊醫許伯打破了沉默。


    “你如果想了解龍人族,可以去資料庫查查,前隊長留了不少東西在那裏……雖然小莊和我們是沒法親近,但是你的情況好像不太一樣。”


    肖恩一愣:“我?剛剛是我把她刺激到失常的啊。”


    “引起刺激的過敏源不會是你,如果你能刺激到她,李老大不會把你領迴來,應該是有別的原因。反過來說,你明明入隊不久,還是個陌生人,小莊卻明顯不怎麽怕你,這待遇的確和我們這些醜人截然不同啊。”


    許伯說著,發出了格外沉重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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