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帥自從看了礦底樣片和拍攝花絮以後,又看了一遍馮凱拿出來的劇本。


    他的心情突然就變得很複雜了起來。


    這是一種形容不出來,卻仿佛咽哽在喉嚨裏,想吐卻吐不出來的觸動。


    那是一種底層人的悲哀。


    在貧窮下,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曾經被各種藝術形式歌頌的“高貴生命”,在一些人眼裏,就是一堆冰冷的數字與幾萬塊人民幣。


    人如草芥,命如螻蟻。


    除了形容不出來的吃驚,還有種讓人脊背發涼的真實感。


    鏡頭下礦底的零碎故事仿佛就是用一個個片段,把一個驚天的案件,披上了電影紀錄片的偽裝,呈現在自己麵前。


    放下劇本以後,他腦海中不自覺就浮現出礦底裏每一個角色的形象。


    每一個形象都非常立體!


    無論是陰冷潮濕的巷子,無論繁華大街上,穿著各色衣服找工作的忙碌人群,甚至是礦上的每一個人,你甚至找不到任何刻意去演的痕跡。


    它沒有任何過度的修飾,更沒有其他多餘的點綴。


    但是,無可時刻都在嘲諷著這個時代的悲哀。


    在看完許久以後


    王帥心情都久久不能平複。


    作為閱片無數,經過大風大浪的五代導演,已經很少有電影能觸動他的內心了。


    當然


    他又有些遺憾!


    這樣的電影,為什麽不是他來拍?


    如果讓他過來拍的話,他能拍得更好,會展現得更加的淋漓盡致。


    王帥其實對娛樂公司一直瞧不上眼。


    娛樂公司在他看來很俗。


    在這個市場化經濟為主的社會裏, 所有人都普遍很浮躁,拍出來的電影要深度沒深度, 要藝術沒藝術, 都在追名逐利。


    越來越多的文藝電影被資本裹挾著以後, 就開始歪曲到刻意迎合市場的氛圍裏,變成四不像了。


    而娛樂公司, 無疑是浮躁世界的幫兇。


    被人罵得狗血淋頭的天極王帥也看過。


    在看完以後,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陳愷的天極在他看來確實有失水準,他有很強的表達欲, 但表達欲全部放在了富麗堂皇的特效和畫麵裏麵,然後開始把一個故事給講得支離破碎。


    他前幾年的時候跟陳愷有聊過幾次,但是,聊的內容很不愉快。


    兩人開始逐漸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


    自從霸王以後, 陳愷開始陷入一種困境裏麵,充滿著傾訴欲與藝術表達方式,同時還夾雜著想證明自己的實力升華自己的思想!


    然後這些東西相撞,最終又開始偏離了一個故事的根本。


    所以天極看起來有些莫名其妙。


    當然, 他能理解。


    在他看來, 陳愷的這些變化,絕對是受到了那些娛樂資本的影響, 然後開始在這種影響下, 喪失了方向, 多多少少開始變得浮躁了起來。


    但是今天!


    他最終還是踏入了“華星”公司的大門,敲開了安筱的辦公室。


    “您終於來了!”


    “嗯。”


    他看到安筱見到他以後站了起來, 看起來很高興。


    而不遠處, 則是一個站得筆直,看起來麵無表情的年輕人


    周洋!


    他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年輕人。


    隻是


    周洋給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違和感, 和電影裏那個“張鳳鳴”似乎完全不一樣。


    穿得衣服很怪異,一件洗得發白的羽絨服,一件破洞牛仔褲, 像一個剛大學畢業的窮學生, 但站得卻很筆直,筆直得甚至是僵硬, 仿佛就是一根沒有感情地木樁。


    “王導, 您好!”


    他看著自己, 跟自己打招唿。


    聲音聽起來並不重, 夾雜著些許晚輩麵對前輩時候的尊重感,但聲音和目光,卻在掃了自己一眼以後,就又不自覺看向別處。


    “嗯,你好。”王帥麵對這個怪異的人以後,他淡淡地迴應了一句坐在了椅子上。


    看到自己坐下,那個如木樁一樣的年輕人也跟著坐了下來。


    王帥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這個家夥坐下來的模樣實在是太端正了,挺直著背,雙手放在膝蓋裏一動不動,竟讓他產生一種這家夥是不是機器人的感覺。


    安筱給兩人泡了一杯茶。


    王帥抿了一口, 緊接著,他看到周洋也中規中矩地雙手拿起小茶杯,也跟著抿了一口。


    接下來安筱跟他聊起了電影行業的一些事情, 也詢問了一些關於柏林國際電影節的一些注意事項。


    王帥迴應了幾句, 然後,總感覺自己坐在這個地方不太對頭。


    他旁邊的周洋至始至終木訥地喝著茶,目光認真地在他和安筱之間徘徊, 看起來非常悶,但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隨後


    仿佛意識到什麽一樣,周洋似乎輕輕搖頭一歎,隨後又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從懷裏拿出紙筆,開始邊寫邊記,態度相當的虔誠與認真。


    看到周洋突然之間的變化,王帥更怪異了。


    這家夥是不是人格分裂?


    “你在記什麽?”他看了一眼筆記本地內容,下意識問道。


    “王導,我在記你和安總的聊天內容”周洋的眼神不再是木訥,而且是非常誠懇並認真地看著自己。


    “記我們的內容做什麽?”王帥疑惑。


    “嗯,我覺得你們的聊天裏能學到很多東西, 但是我一時間卻記不太住,所以就想到了這個辦法我的記性, 不太好。”周洋露出了一個不太好意思的笑容。


    他剛才。


    其實在努力裝高冷。


    但是,裝了半天, 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很怪異, 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 感覺像個提線木偶一樣。


    最終,他發現自己真的很不適合裝逼擺譜,索性幹脆放棄算了。


    而且!


    他發現王帥導演跟安筱聊的那些在柏林國際電影節,包括電影一行裏的很多認知是自己非常匱乏的東西,很多書本上根本就學不到,最終,他選擇了拿起本子把能記的全部記下來。


    他始終覺得無知不丟人,丟人的是明明自己很無知,但是卻偏偏不去學習不懂裝懂。


    “哦?能給我看看?”


    “嗯。”王帥拿起本子,他發現本子裏記了許許多多的名詞,隨後他又往本子前麵稍稍地翻了一眼,他發現本子前麵有很多拍攝時候的專業性的名詞,甚至還有剪輯時候的注意事項,很多地方都打著問號,這個本子的角角落落被寫得滿滿的,但字跡卻非常工整,非常有條理,可見其用心程度。


    但隨即,王帥又有些奇怪:“你記這些基礎的東西做什麽?這些沒什麽用吧?”


    他發現很多基礎的簡單內容,周洋也做了筆記與專業的解釋後,他覺得很奇怪。


    “王導,我對電影非常無知,就是,你想象不到的那種無知”


    “你畢業是什麽學校?老師在課上沒有講這個?”


    “浙江工業職業技師學院”


    “你說什麽?”


    “浙江工業職業技師學院,電子信息技術工程專業”


    “那你怎麽跑來拍電影?這跨界,跨得也太兇了吧?”當王帥聽到周洋認真的表情重複了一遍以後,他表情有些精彩。


    “我其實本來就是想幫忙修好器材的,但是修著修著,就拍起了電影”周洋迴顧之前的那段經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隻能實話實說。


    事實上,此時此刻的他都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我他媽一個電工,怎麽就拍完了一部電影了?


    “”王帥看著周洋,終於把本子遞給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礦底剪輯得怎麽樣了?”


    “啊,我剪完了,王導,您幫我看看,指點一下我?”周洋本來誠懇地眼神之中突然變得很興奮。


    “嗯。”王帥點點頭。


    “王導,在這裏,您看著指點吧。”


    隨後,安筱把電腦轉到了他麵前。


    她看起來很平靜,有些淡然感,但美眸卻不斷地在周洋和王帥之間輕掃。


    特別是看到周洋那認真而又誠懇模樣,而王帥盡管掩飾得很好,卻依舊閃過些許震驚以後,她就有種說不出來的自豪。


    當然,表麵上她依舊是那麽的平靜。


    大概半個多小時過後。


    “剪輯是你一個人剪的?”


    “嗯,張磊先生幫忙剪的,不過是按照我要求剪的,怎麽了?”


    “距離柏林報名還有幾天?”


    “還有三天”


    “這樣吧,我幫你再剪一下這部電影吧”


    “”


    王帥看著屏幕上的成片以後,心中五味雜陳。


    他實在是很震驚一個門外漢,竟然能寫出這樣的本子,並拍出這樣水準的電影。


    但是


    唯一覺得讓他極度不舒服的就是剪輯。


    剪輯剪得很一般,很多地方有瑕疵,甚至缺乏一些鏡頭上麵的暗示感,藝術氛圍還是稍顯欠缺


    在他看來,這部電影還能剪得更好,要剪就要完成剪成紀錄片拍攝的形式,這樣才夠震撼!


    三天時間!


    應該還來得及!


    一部好電影,去國外展示的好電影,絕對不能就這麽被剪輯給毀了!


    他表麵上很平靜,但心中卻充滿著躍躍欲試。


    “不過,我有要求”


    “什麽?”


    “我給你看烏鴉的劇本,我隻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明天,你得告訴我你對這個劇本的想法!你對烏鴉的想法,決定了我是否會幫你找柏林的關係,要不知道今年柏林的入圍,可不是那麽容易”


    “那個,王導,我能複印一份嗎?”


    “什麽?”


    “我怕在劇本裏塗塗寫寫,會弄髒劇本”周洋拿到劇本,稍微看了一眼以後腦海中略微一愣,仿佛想到什麽一般稍稍地猶豫了一下又解釋道:“我閱讀的習慣非常差,有時候會控製不住地塗塗寫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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