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漸漸變得不修邊幅,張思睿。


    你的臉上長滿絡腮胡子,你的頭發長得像野人。你卻疏於打理。


    你每天最大的度日期望是倉庫裏的存酒,和零點前的一支煙。


    女特務離開的那天,留下了最後的九盒煙,一百八十支。


    你算過,一天一根,可以抽半年,抽到第九十根的時候,就是女特務約定迴來的日子。


    但女特務沒有迴來,煙也隻剩下二十八根。


    晚稻收割之後,你的日子過得越發疏懶。在教會星期天栓上羊圈的木門後,你甚至不再鎖門,讓星期天在村子裏自由活動,隻會在每天上午帶它去牧場看羊,然後自己接著迴家睡覺。


    你不常洗漱,這使你很快感到牙疼。你在咀嚼東西時牙齦發軟,有時後槽牙也有痛覺。你一開始覺得是長了智齒,後來意識到那是牙周炎。


    你開始吃抗生素,給自己做牙周治療。這使你食欲不振,因為抗生素中含有頭孢,吃了以後沒法喝酒。而漫長的,持久的牙痛比任何痛楚都要綿延得久。如果要給你此時此刻的痛感打分,10分滿分的話,你的答案大概會是“π”——沒有很痛,但永無止境。


    你嚐試著用其他的方式轉移注意力,緩解這種生活裏綿長的痛苦。自從中秋節過後,女特務沒有迴來,之後的每天你都隱約感覺到這種痛苦,這種精神上無窮無盡的“牙痛”是先於肉體上的牙痛的。


    你想起以前和女特務說過的話,常常會跑去天文觀測站,想要學習她留下的知識。但天文的學習是一個係統的過程,如今你連地球是不是真的在太陽係都不清楚,缺乏了重要的參照物,也就根本不存在學習天文的可能性——打個恰當一點的比方,就是在沒有所謂“天地靈氣”的現代社會,是根本不可能學會小說裏的內功真氣的。


    你開始理解女特務那時候搖頭的意思。單憑你一個人,很多知識是無法自學的。有一個傳授者,並不僅僅是可以讓學生少走彎路,事半功倍這麽簡單,“教學”是一個多方麵的反饋過程,不是純靠觀察,聆聽,閱讀就能完成的。你花了很長時間,付出了很多代價,才意識到這一點。


    你開始感到後悔。斷斷續續的後悔。最主要的是後悔女特務離開的那一天,你因為有些賭氣,沒跟她好好說話。如果你可以提前知道那是你們的最後一次對話,你會對她溫柔點,再溫和點的。又或者,你該更粗暴點,衝她發脾氣,把她綁住,不讓她走,把那個天文觀測站炸掉,讓她安心陪自己度過最後的半年……


    但這些事都是沒法迴頭的。你終日終夜迴想著這一切,漸漸地開始疑惑自己為什麽要活著。你的肉體在時間推移中憔悴,生長,代謝,產出皮屑,衰老,你的毛發在生長,但你的精神卻被困在過去了。這使你常常在深夜裏產生割裂感,有時在沒有酒精的深夜,牙痛使你無法成眠,你會抑製不住地萌生死誌。你會想:魯濱遜還有在世界另一頭的,值得思念的家人,還有朝夕相處的黑人星期五,你有什麽?你短暫地擁有過和一個自稱rihannarose的女人相處過的生活,你們沒有牽手,沒有擁抱,沒有親吻,那算是愛嗎?總之不是親情,那是相濡以沫的、平靜似水的愛吧。如今她人呢?大概是死了吧。


    但你害怕她沒有死去。你害怕她真的會迴來,然後再也見不到你。


    你靜待著每夜零點的那根煙。你想著,至少要等到最後一根煙抽完,再考慮要不要去死的問題。如果還能再苟活下去,索性陪星期天和雪莉走完最後的一段時光,再安靜死去。她沒有遵守你倆的約定,你倆之間,至少得有一個人是守信的吧。


    於是你在某個夜晚開始想通。你不再日夜顛倒自己的生物鍾,你重新定期整理自己的儀表,保持清潔,在白天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最常做的是拿著獵槍在山上巡邏。你不是為了打獵,山上的動物是女特務當年從動物園裏帶迴來的,你把它們視作自己的孩子或是同伴,你不插手肉食動物對草食動物的捕獵,但你會以自己貧瘠的知識做些獸醫的工作,幫助受傷生病的動物做些簡單的治療。


    你做這些的初衷隻是為了讓自己在白天的時候多消耗點精力,累上一點,到了晚上,就更好入眠。但你很快意識到這是一種良性的循環,你發現女特務當初將動物們投放到深山裏不是嘴上說的“隨便一扔”就任由它們自生自滅了——你在深山裏看到很多人工搭建的棚架,都是女特務特意搭建給某些動物休養生息的地方,而且,所有動物在山上的分布都是有跡可循的,女特務花了很多心思規劃過這些動物生活的場所,把這裏變成了第二個動物園,確保不會有物種滅絕的事情發生。


    當你發現這些的時候,你自言自語了一句:


    “外表冷酷,內心慈悲,你到底是什麽人?”


    你大概是再也不會得到迴答了。但在這座山裏,寄存著女特務藏下來的,對這個世界的涓滴愛意。你照顧山上的動物,其實便是在另一種層麵上重新與她建立了連接。


    你可以稍微樂觀一點地麵對自己接下來的人生了。十二月中旬,由於地球氣候劇烈變化,原本緯度偏低的真塘下了場前所未有的大雪,氣溫驟降到零下幾度。你預感到山上有些熱帶動物都熬不過這次降溫了,卻沒有太多辦法,隻好不再上山,而是在村莊裏烤火看書,研究釀酒的方法。


    一層薄薄的積雪覆蓋著這座寧靜的東方小山村。在平安夜即將到來的時候,你將提前醃製了一天的雞肉放進烤箱裏,去了一趟林子,砍下一棵針葉樹苗,打算用來當做聖誕樹用。這是女特務倒計時結束的最後一天,你仍然遵守著你們之間的約定,精心地準備著這最後的一次節日。


    你去到倉庫找到上次複活節用剩的彩燈,將它們纏到樹上,就這樣扛著那棵一人多高的樹迴到了女特務的屋子裏,將其放到壁爐旁。而後,你又迴到自己的房間,拿來一個幾日前就包裝好了的禮物盒,放到樹底下。看著那棵五彩斑斕的聖誕樹,你忽然深吸了口氣,煙癮湧上喉舌,決定提前幾個小時將最後一支煙抽掉。


    你走到沙發底下,取出那盒萬寶路,將其打開,而後卻愣住了。那根煙不知道滾落哪裏去了,你有些焦急地扒開靠枕,往沙發縫裏摸了一通,卻什麽也沒摸到。突然,你抽抽鼻子,轉過頭去,那一瞬間,你的眼裏寫滿了驚愕。


    “不是說了這是我的保護費嘛,你怎麽老偷我煙抽呀?臭男人。”


    紅色長發,戴著單邊黑色眼罩的女人,穿著一條緊身的女式牛仔褲,上身穿著分明是你的,大了一號的寬鬆襯衫,依靠在門框邊上。


    她伸手往門外彈了彈煙灰,吐出一口煙來,僅剩的一隻眼睛微微眯縫,綠色瞳仁裏光彩流轉,看起來甚是愜意,而後又對著你,巧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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