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群像(上)


    宛珠薄施粉黛,穿著黛青鬆濤手繡長罩袍,素手纖弄,秀眉微蹙,正端坐在桌前認真的描著一幅畫。她已經一再的拒絕了,可是臨走了這個惱人的沈含玉還是不死心。


    “你總這樣坐著,骨頭都要硬了,長期以往的,可別僵出毛病來。不如,今晚上還是和我一起出去逛逛吧。”


    宛珠頭也不抬,芙蓉麵上靜婉一笑:“不勞煩了。我倦得很,實在不習慣那種場合。如果你是真的想讓我開心,就不要勸了吧。”


    屋外的一縷夕陽巧合般的落在女子弧度優美的脖頸上,赤若朱砂,乍一看仿佛頭上埋的發釵流蘇婉約垂下,靜好淑嫻。沈含玉不由順光尋溯,方見窗外方天一片火燒雲,一半是棉絮白,一半是朱砂紅,還有一絲金絲金鱗的尾巴,壯美無雙。沈含玉的眼神漸漸柔和,他再次看向宛珠不為所動的臉,忽然燦然一笑,俊美的容顏在光線裏顯出幾分少年意氣。


    宛珠驚唿出聲,來不及撿起那紛亂掉落在地的狼毫筆:這男人要耍無賴嗎?她低下頭不可置信的看著沈含玉那緊箍著自己的肌理漂亮的手,下意識的想要掙脫:“你幹什麽?放開我!”


    沈含玉拉著她,腳步如風,語氣十分坦蕩,言語卻極不講理:“去便去了,今天偏要拉上你。”


    宛珠聽他這樣說,不由抑鬱,手上的掙紮也變得認真:“你說什麽?沈含玉,那我現在明確的告訴你,我偏就不想去!”


    沈含玉並不搭理,轉眼間二人已經裹風走到了大門口。一排黑漆漆的車子整齊排成豎排,裏麵的人著黑色帽袍,看見沈含玉過來,沒有一人說話,清一色的靜默,看上去壓抑而自製。看來為了晚上的排場,他準備了不少兄弟。


    宛珠見狀更急。咬牙低聲反抗:“快放手,我不要去!你這算什麽,強盜!放開我!”


    沈含玉抓住她纖細的手臂,雙目灼灼有神,表情頗為無辜:“宛珠,你知道你是不想見我哥哥。可是以後總要見的,避不開。”


    雲宛珠這迴是真的氣極,耳珠如滴血般紅,言語也尖刻起來:“什麽避不開?你到底說些什麽我不懂的話。你家人對我的態度還用我講麽?我們說好的。早晚也有分開的一天,你為什麽要讓我去自取其辱?”


    話音剛落,她瞬間就後悔了。宛珠一捂嘴,自知失言,便噤聲不語,倔強的看著別處。


    沈含玉看著她薄怒的臉。耳邊迴響著那番涼薄無情的話,心裏一空,嚴父沈嘯榮手舉鞭子那痛心的表情浮現眼前。曆曆在目,如被拆了骨血一般的痛,他隱忍的壓製住心情,拳頭攥了又攥,宛珠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小步,沈含玉的目光變得堅定,忽然上前一步,雙臂一收,緊緊抱住眼前女子。宛珠呆住,沈含玉的舉動太過突然。讓她瞬間失神失策。


    她的發梢貼著沈含玉的脖子,帶來一絲癢麻的戰栗。宛珠本還要掙紮,忽然從沈含玉的肌膚上。感到了一層冷糯的薄汗,他的心跳狂亂,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震驚。宛珠有些震驚,想起他踞傲的模樣,和他剛才的刻意壓抑,她的心髒竟也落跳一拍。也許是因為詞窮,也許是因為看到自己一番不假思考的言語之後沈含玉眼裏的痛,她竟怯於掙紮了。


    “今天晚上紀明宵安排了好戲,你真的不想去看?實話說,我缺了女伴,被別的女人挽著,你就真的高興?乖,別和我作對,我們之前不是好好的?”沈含玉幾乎軟聲細語。他放開宛珠,臉上的笑容溫暖如春,仿佛剛才的一切未曾發生,他伸出手來,細細替宛珠理了理幾縷散亂的發。宛珠如夢方醒,向後輕輕一躲,雖是不服,卻不再強硬,聲音也變得猶疑了:“誰不高興?你愛和誰去和誰去,不幹…我事。”


    沈含玉也不惱,低下身子,調皮的從下向上的看著她的臉,眼裏是孩子般純淨:“是嗎?可我怎麽覺得,這事還是和你有點關係的。你這小孩子脾氣,說陰天就陰天了。 我又不帶你涉險,我是一番好意,帶你去看光景的,你這樣拒絕我,我可好傷心呢。”


    宛珠一瞪眼睛,還要反駁,可一下子對上他的天真眼神,想說的話全都瞬間忘了。沈含玉失笑,趁著她失神的空檔,拉著她手上了自己的車。


    “宛珠,你還是喜歡我的,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沈含玉笑得恣意。


    朱紅色的彩綢搭滿了整個樓門。這是一座規模不小的茶樓,外門裝潢古樸,正門處提字“香茗院”,裏門處別有洞天,中門處掛了剛勁有力的楷體粗字:宇鸞雁湖,從中門到正門中間隔著一塊極大的空地,若開張了便可以擺下許多茶桌,若是趕上好天氣還可用來搭台唱戲,今日這地方利用得不同尋常,紅毯鋪滿整個空地,中間圍了一大塊空場子出來,四周放滿了紫紅杉木的大圓桌,上麵鋪蓋著極其講究的朱紅桌布。配上這晚霞中的殘陽如血,大氣中透著淩厲,狠狠的衝擊著紀明霄的視覺。


    紀明宵站在一角,很是滿意的捋了捋那一撮三分胡,他的胡子留得極短,卻造型怪異,兩撇稀薄的分別掛在人中兩邊,一小點長在下巴中間,他臉盤圓大,膚色黝黑,骨骼勻稱,棗紅色的長袍雖然寬大,卻依稀看得到健壯的身形,他精光四射的眼睛四處打量著布置停當的茶樓和訓練有素的下人,不住的撫摸著那幾撮少到可憐的胡子,老遠看起來,就像一隻伺機而動的巨貓。


    一個高個子的華服女子悄然走近,她穿著繡麵精巧的淡色綢緞旗袍,發上貼了兩隻漂亮的淡紫絹花,手腕上別致的帶了一個鑲嵌著掐絲琺琅丁香花的金鐲子,容顏在這等精致裝扮下倒顯得有些平淡了,尤其一對眉毛,仔細一看還有一點倒八字,但是這女子的身材高挑優美,皮膚白皙,走路顧盼間倒也風情萬種。


    “老爺,”她小聲招唿,模樣恭順,麵色透出擔憂:“天氣涼,你穿得有些少了。”


    紀明霄迴頭一瞧,頓時把眼神放柔和:“滿樓?你怎麽出來了,還說我,穿得這樣少,還病著。快迴去休息。”


    花滿樓眉目間含著薄愁,歎息一聲:“我怎能躺得住,晚上這麽重要的場合,老爺你為了這個忙了不短時間,你也不交給管家,全都自己親曆親為,累壞了可如何是好。”


    紀明宵凝視了妻子半晌,溫柔一笑:“滿樓,我不請人演戲,自從娶了你,我便斷了請戲班子的習慣。所以,你放下心去,千萬別胡思亂想。”


    花滿樓聽了這番話,頓時滿臉緋紅,她的表情有些糾結,恥辱的低下頭,眼裏愁緒更濃。紀明宵頓時悔了:妻子是伶人出身,也是戲班子裏的紅牌,當年為了娶她,他也是費了不少周折,這麽多年來花滿樓恭順賢淑,上下打點,還給自己生了家裏唯一的兒子博文,除了出身,她是個極好的妻子。哪怕自己娶了兩房姨太,她也從未嫉妒找茬,把主母的角色做得極為得體。她的出身是死穴,多年來也是一個心結,紀明宵知道妻子心病,也知道她的自卑,漸漸的就不再找她的同行來演戲,省得讓她難做難看。她如履薄冰的心情他都知道,剛剛聽她試探,還是忍不住冒進的傷害了她的自尊。


    紀明宵拉住妻子,很是親昵:“夫人既然有興趣,就在這陪著。我請了武行來比武,晚上博文也在,你和他剛好一處呆著,圖個熱鬧。隻是你得答應我,再加件衣服,不然生生凍到了可如何是好。”


    花滿樓心裏一歎,知道丈夫後悔說了那番話,垂頸羞澀一笑,抬頭道:“多謝老爺關心。比武倒是好看,隻是晚上要是場子裏失控了怎麽辦?好好的開張飯不是被攪和了?”


    紀明宵的眼裏劃過精明,淡淡笑道:“夫人也知我紀家祖上武舉人出身,世代尚武,到了我這一代雖然博文不諳武學,可是家裏兩個姑娘倒還有點天分。哦,我不是責怪,夫人千萬別多想,如今的世道不同了,博文做記者也很體麵,我是極大的支持和喜歡。這個茶樓其實說來也可悲,不瞞夫人,我是想分上海灘一份賭場的生意,可是拚不過那幾個老狐狸,做不得這杯羹,”紀明宵輕歎一聲:“無奈,隻好開個茶樓張羅張羅,我們是外來戶,本也根基不深。”花滿樓柔情似水的看著丈夫,溫言道:“老爺做什麽我都支持。我懂了,老爺請武行來壯勢,一則不忘祖訓,二則給自家人機會,讓大家看看紀門裏的精英人才,知道您的聲勢。老爺真是高明。”


    紀明宵不置可否,隻是輕輕拍了拍花滿樓的手:


    “夫人可去看看那賓客簿,晚上來得都是何等人物,我紀明宵在上海灘白手起家,經營到此種地步,倒也給祖宗爭光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珠玉滿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紫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紫嫣並收藏珠玉滿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