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含凱這才坐了,華耀用餘光斜睨著走出人群的青年,嘴上不乏機靈:“爺叔,這是杜爺上次那拿來的冬片,您慢用。”


    沈含凱也不看他,隻用手指著那青年人道:“他是剛過來的小子,我讓他到阿力那邊去做工,平日你們少不得相見,你們這些弟兄之間要團結,自己人嘛,多提攜提攜。”他眼裏帶了幾分笑意,轉向那男子:“阿舜,你也說幾句?”


    沈含凱話音剛落,一群人的目光似利劍一般向那行走出列的男子刮去,眾人的眸光恨不得紮在他身上,冷淡裏夾雜著破空無聲的犀利探究。這般情境下那男子麵色清寡,淡然低頭向著沈含凱的主座有力一拜:“沈爺, 晚生金舜,叩拜敬上。”沈含凱滿意的對他的過場微微點頭,金舜這才立起身來,雙手一抱拳,朗聲道:“各位兄弟,在下金舜,小字纏飛,是打北方來的,因善緣際會,又聞沈爺威名,輾轉得投此地,在下初來乍到,人微身淺,平日望得各位兄弟提攜,在此感激不盡。”


    此番語罷,隻落得一陣詭譎的靜默之中,眾人仿佛早已司空見慣,隻一眨眼的功夫,默然收了目光,嚴肅整齊的斂容正身,一切仿若雁過無聲。


    沈含凱不慌不忙的拿起桌上的茶杯,捏著杯蓋往那杯身上輕輕一打,上好的雪瓷發出一聲環佩般的輕響,清茶的香氣隨之氤氳跑將出來,折射出一縷柔媚的鵝黃湯色。沈含凱滿意的點了點頭,低頭微微一吸,茶香撲鼻,暈染得他眉目之間也少了幾分淩厲,仿佛被這香茗飄好了心情,他把這溫涼相宜的茶杯放迴原處,並未急著品啜,眾人的神色波瀾不驚,知道他習慣的兄弟們知道。剛才所有的一切隻是沈家大爺每日必行的一樣程序而已。


    沈含凱抬起頭,眉眼已歸淡然:“恩。纏飛是我二弟帶過來的人,前幾天,阿耀也是看到了的,”華耀聞此,忙躬身稱是。


    “你們都是沈家的得力幹將,實話說了也無妨。雖然是含青親自引見於我,但收了他也不是全看情麵。這位小兄既年輕也有氣力。據說你身手也不錯?”沈含凱的話鋒陡然轉向金舜,令人措不及防。可是他卻沒有去看此人,反是把眼神溜到華耀身上。後者感受到他的目光。不由本能的抬頭一瞧。不想卻在這一瞬間錯過了眼神的交匯,沈含凱已經撇開目光,看向新人,他豹目微睜。一半側臉侵潤在最初的晨光裏,染上幾分意味不明的疏離:“不過他也沒在這邊曆練過,不是本地人,也不大熟門路,不管是跑碼頭,還是抱台腳,都還出不了力。他功夫是好的,隻是初來乍到,對生意不熟。我打算讓他跟了阿力去算賬接貨,今天和你們打個招唿,做事的時候你們也提攜著點,聽明白了嗎?”


    “明白!”幾十人短促有力的語聲一落,沈含凱滿意的吐了口氣。華耀看著他臉色,上前問道:“爺,儀式可要安排?”話音一落,屋裏再次陷入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含凱環視一番,眾生眼色,盡收眼底。華耀說的這儀式指的是沈門的拜師禮,沈門是十裏洋場出名的大家,曾幾何時主要靠得燕子窩賭場和花柳院發家致富,老老爺沈嘯榮小時候是出了名的野路子癟三,仗著人有幾分氣力和勇猛,不到二八年紀就在鄭家木橋打出了威風,沈嘯榮狠辣精明,對兄弟又極講義氣,很快就網羅了一批自己的勢力。他雖然文化不多,卻精通做人,靠著曾經的一份巡捕助手的職務,不但和各路快衙門官員打得火熱,還憑著保護傘和狠辣手段做了不少暗渡陳倉的醜事。聲名鵲起之後,沈家又成立了三金公司,和法租界的洋人互定抽成,狼狽為奸,再加上沈含凱與把控水路的盛家之間牢不可分的姻親關係,儼然把斷了上海灘的煙土,凡是過路的煙商,不管做大做小,不拜沈家碼頭,沒人可行方便。如此這般,不出兩年,沈家便成為了上海灘天字一號的巨賈豪霸,沈嘯榮這個想當年名不見經傳的小癟三也出人頭地,成為上海灘無人能出其右的大佬倌。因為產業眾多,沈家又不似青幫一般搞了等級森嚴的幫派製度,為方便做事和管理,便定了一套自己的入門儀式。這個儀式並非人人都能做得,想正式入沈門做事,必須有人介紹,每個入門的弟兄,都有一個擔保的師父,這個人不但要擔保,還要監督,且新人入門之前,要經曆考察測評,眾人點頭,方可行拜師禮,這禮拜的便是沈含凱。如此這般,形成一條條分支線路,和青幫之流不同的是,沈家門下,不許弟子自開一堂,所有人,隻拜一個沈家大爺,所以鑒於此種原因,人數倒並不算太興旺,但是凡是歸入門下弟子,一定是出類拔萃的人中翹楚。凡是拜過沈含凱的人,必須品格過硬,忠勇雙全,一入沈家門,生生世世都脫不開幹係,一要誠懇做事,二要踏實為人。沈家的迴饋便是若弟子在外遇難,不但可提沈家名號,更是受家門庇護,哪怕犯了天大的事情,也要拚盡全力庇護到底,待撈出來人再說後話,是走是留,由沈門來做評判。這樣一套甄選人才的辦法,很似各路幫派的路徑,可是沈家自成一套,保留了遞入門貼掛名擔保和拜師父,隻是少了三刀六洞之類的血腥懲罰,改為觸犯規矩,永逐出門。看起來雖是餘留一線生天,但是背叛沈門的人,不會再有任何老板敢收。就是去拉最下等的羊角車,也無人敢用。


    華耀的提議讓沈含凱沉默了一刹,他含糊一聲,輕描淡寫:“不急。”


    華耀知趣的閉了嘴,心裏卻落下一塊大石,又覺得自己剛剛有些唐突,心裏發虛,便抬起頭去偷看沈含凱的表情。


    沈含凱麵色如常,沉聲道:“宗顯,你來說一下大概經過。”


    話音剛落,一個穿短打黑褂的高瘦男子應聲出列:“是。迴爺叔,五更天的時候,我和力叔去碼頭點貨,因為這次過手的主要東西是近一萬兩的川土和杭州過來的老貨玉如意,所以力叔隻叫了我和兜子一起去接貨,因為東西太少了,時間又充裕,力叔是打算完事剛好能趕過來跟爺叔報備。叔說連車都用不到,兩個小皮箱的東西,根本不在話下,但是,但是……”


    “接著說,詳細說來,一五一十。”


    華耀語聲嚴厲,眼裏已露了幾分兇光。


    “是是,”宗顯看起來有些懊悔:“當時天氣不透亮,我們本以為這貨量實在太少,拿了倆皮箱也還輕手利腳,根本沒想過找兄弟去接。不想走到鄭家木橋的時候,忽然衝出來一群人,手裏都拿著家夥,直直的就衝了過來。當時力叔手裏拿著那件玉寶,兜子手裏拿著土,我和那些人過了幾招,所有人都是一片混戰,力叔當時就被這幫人背了娘舅,那幫打手中間忽然傳出一聲哨響,這些人就跟撲棱的鴿子一樣,一股腦全跑了。”


    “跑了?那貨呢?”華耀定定的看著他,宗顯聽到這聲追問,渾身一抖,頭上也冒出一層細細的薄汗:“貨…丟了。”


    華耀一臉怒色,剛要嗬斥,沈含凱一抬手,製止了他:


    “阿力平日是做財賬的活,功夫不如你,不過好歹也是不錯的,總也架不過人多。”沈含凱沉聲自語,言語中的鎮定讓宗顯的緊張稍釋。沈含凱說話間又用手指頭衝金舜點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身邊。那男子立刻心領神會,默默站到他身邊去了。怕是覺得他不懂行話,他親切道:“纏飛,宗顯的意思是,你力叔被這幫賊子蒙了頭踢打。宗顯,阿力沒事吧?”


    沈含凱語含關切,那嘍羅的臉色更苦:“力叔受傷不輕,斷了三根肋骨不說,腦袋也著了一下子,抬迴去的時候是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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