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薑如淳的臉色一僵,幾分尷尬閃過,她不由得偷眼去看身邊那男子。


    白小舟的眼神冷漠疏離,他看著別處,似漫不經心的眼神掃過街邊明暗相宜的燈火和幾行匆匆走過的人,卻好像隻不看她。


    “如淳姐,你變得這樣高了,還和小時候一樣漂亮。不,你變得更漂亮了。”白眉上下打量著薑如淳,眼角露出一絲少女應有的活潑:“我算算,我有一二三四…哎呀,真的忘了,我到底有幾年不見你了。當年我沒了你的音信,心裏一直在想你。現在看這個意思,倒是姐姐先見到哥哥了,這樣的好事,怎麽都沒告訴我?”白眉拉住她的手,連珠炮一樣的問這問那,她隻顧著高興,並未發現這中間的端倪。


    薑如淳溫婉的笑笑,對白小舟的冷淡並不放在心上,她沒有迴應興奮的白眉,倒是纏綿的看了眼那冷眼相對的人兒,夜風微涼,白小舟的一方側顏被街邊的白光侵染了幾分蒼白,他年紀大了些,輪廓反而變得柔和了許多。也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總在外麵打架的緣故,那時候的他是犀利沉默,不算吝惜笑容,可他雖笑著,眼裏的陰冷從未來得及退卻,但他驚鴻一瞥,卻又好似一隻初露鋒芒的劍,一刹烈芒遮日蔽目,濃鬱得好似永遠都化不開。那時候她是遠近出名的漂亮小丫頭,平日裏被四周的各色人等捧著,也沒少見到鄰家的少年給自己獻殷勤。唯獨這個叫白小舟的男孩兒,每次當他路過自己身邊。都淡淡行去,從未打過一次招唿。一開始如淳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可過了段時候她才發現,他的眼裏是真的沒有看見過自己。


    “姐姐?”白眉的一聲輕喚將薑如淳從迴憶裏拉迴,她平靜的低了頭,雖是掛著笑,整個人卻有幾分化不去的淡愁。暗自嗟歎一聲,終是抬眼看向白眉。見她麵容稚嫩,一雙本是黯淡的眼閃爍著見到親人之後的神采奕奕,心裏立時存了幾分不忍,幽幽道:“小妹,對不起,我確是在你前頭見了他。”她伸出蔥管樣的手指,替白眉拂去眉頭的一顆晶亮的雨珠:“這件事說來話長。當年,我去了廣州,其實我也是從那邊迴來的,而且,這次一留下,就不打算再走了。”“廣州?白眉瞪圓了眼,臉上帶著不解:“你和哥哥……是在廣州遇見的?我想不懂了。如淳姐,你是如何去了廣州呢?當年出事之後,哥哥離開了上海,他隻告訴我要去廣州,我知道那件事事關重大,保命就不錯了。可是你又是如何去的?我記得,你的伯伯對你一直是不錯的。而且他那些收入也足夠你開銷,就算上學都夠了呢,你怎麽就舍得離開上海…去了廣州?”


    薑如淳無聲的歎息被夜雨擊碎在空氣裏,她苦笑著摸摸白眉的頭:“好妹妹。來日方長。這次我是長期住下了。以後我們有的是機會見,待下次吧,下次,我說給你聽這些……”


    “阿眉,你過來。我這次出來時間也不多,有幾句話,和你說說。”


    白小舟的聲音依然溫柔,卻毫不客氣的打斷了薑如淳的言語。


    白眉一驚。看向哥哥。從小到大,雖沒見過他放肆的發過脾氣,但為數不多的幾次,她看見過他憤怒的模樣。此時此刻。雖然他的臉色如舊,他那淡然裏夾雜著凜冽寒意的神色卻讓她卻感受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氣氛。白眉見哥哥的語氣和神情都是堅定到不容置疑,便伸了手,任由白小舟牽著,神色乖巧的走開。


    白小舟頭也不迴的向前走著,對身後的漸漸遠去的女子視若無物。白眉見哥哥這個樣子,不由滿腹疑雲,可礙著薑如淳,她也不敢多問,所能做的隻是壓下滿腹言語,迴過頭去張望著那夜色濃鬱裏漸漸模糊了眉眼的瘦弱身影。她直視著她眼睛,想看到一絲端倪,不想薑如淳微微一笑,溫婉多情,他目送著白小舟兄妹的背影,眼裏眉間是水都化不開的柔情。白眉愣愣的看著她,心裏湧上千言萬語。


    薑如淳是隔壁薑延年的侄女,年紀和白小舟相仿。打小是一個弄堂裏長大的鄰居。薑延年歲數大,身子骨也不太利索,平時裏靠著在當地戲院做琴師養活二人,當年趕上了好光景,那薑延年去的戲堂雖然不大,可是也著實紅火了一段時間,所以銀錢很是夠用,平日裏薑如淳的吃穿用度都很不錯,她心地善良,手腳勤快,再加上人也長得漂亮,說起話來甜軟甜軟的,弄堂裏的人都就叫她阿嬌。才過十五,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四周住著的男孩子老早就瞄著她,沒事就來獻殷勤,可唯獨自己的哥哥對她處處無視,不但從不叫她那個甜膩的外號,更對其人未表現出絲毫興趣。後來若不是她主動結交,哥哥平日見了連那句淡淡的招唿都不會打的。可是這位薑如淳卻絲毫不覺得被駁了麵子,反倒主動來尋哥哥玩耍。有時候見家裏困難,還接濟糧食和錢。對於這些善舉,哥哥一概退迴,他總是溫文有禮的感謝,表情疏離,高潔的模樣不容侵犯。他禮數也從未差過,東西也一樣不少的還迴去。薑延年見了,心裏老大不痛快。有一次竟然當著白小舟的麵啐了侄女一口:“你這沒骨氣的,一頭熱。好不矜持!還沒成親就這麽向著,真是白養了。”


    白小舟的幾縷短促的發絲飄蕩在夾雜著濕氣的風裏,腦海裏唿嘯而過的舊時記憶如一扇畫滿幻境的屏。他明明沒有去看那女子的纖弱身影,可最後一瞬間還是與她四目相對。說實話,他不是沒有看到薑如淳的眼裏的一腔柔情,可是她……白小舟的心裏如壓上一塊千斤重的巨石,他忽然頓住腳步。胸口一滯,白眉跟在後麵,沒有看到白小舟的絲毫變化,忽然見他停了腳步,便站在一邊,乖乖的瞪著眼看他。


    白小舟壓下喉頭的腥甜,麵色平靜的轉過身來,他的眼神裏波光瀲灩。仿佛能驅散這暗夜的冷。


    “哥哥,我……”


    “我知道。眉兒,我懂。你想問的,我都知道。”白小舟的臉色更加柔和,語聲溫醇。白眉深深的沉醉在親人的溫暖裏,不由心裏一動。


    白小舟一笑:“妹妹,你放心吧。我這幾年。過得很好。不論是在廣州,還是迴來以後,我都……”


    白眉的眼眶有些酸脹:“哥哥好會說笑。”白小舟的那一句話輕描淡寫,卻讓她胸口一疼,一滴淚珠順著她素白寡淡的臉頰流下,沾濕了一點領口,如一瓣破碎的梅花:“你既然過得好。為何這麽多年,你從不迴來找我?好,就算你忙,哪怕給我一封信也好,為何這麽久以來,你從未有過隻字片語。你給我郵來錢,我卻想的是你。哥哥可知道我有多想你嗎?我知道,當年薛家讓你去做的事情是死罪,可是哥哥,當年你也是棋子啊。若不是他們對你任意擺布。你又如何會背井離鄉?”白眉越說越激動,她肥厚的肩膀聳動著,胸口劇烈的起伏讓她的麵孔漲紅。


    白小舟靜靜的聽著,眼裏是一片寵愛和溫情,仿佛對妹妹的發泄表達著毫無理由的接受。


    白眉見到哥哥這個樣子,心裏的烈火卻燒得更甚:“哥,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拿我當小孩子。難道我作為你最親的人。想知道你的一些事情,就那樣難嗎?為什麽從小到大,什麽事情你都要一個人去做?難道,我就這樣不值得信任嗎?”


    白小舟看到妹妹的血管暴起。滿臉激動和不甘,一副氣衝牛鬥的模樣,歎了口氣,附身輕輕的抱住她,溫柔的撫摸著她的發,柔聲喃語:“好了好了,眉兒乖。別哭壞了身子。乖,一切都是哥哥的錯,不要難過了。”


    聽得哥哥這番溫存勸說,白眉心裏五味雜陳,越發委屈了。白小舟的胸膛溫熱寬闊,他身上的上好綢緞卻有一絲微涼的觸感,白眉幾乎能感受到他熱烈而不平穩的心跳,隔著他熾熱的胸膛,衝擊著自己的耳膜,她不由抬起迷離淚眼,卻見到一副溫柔平靜的傾城之顏。白眉心裏滿是不忍,不由停了這激烈的指責式的問話: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麵目可憎。看著白小舟萬般溫柔的對待自己,她心裏湧上酸楚:哥哥就是這樣一個人,從小到大,隻有他才會替自己遮風擋雨,歲歲年年,無怨無悔。他試圖讓自己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美好,卻把一切陰險黑暗一肩扛起。正如他狂跳的心一樣,也許他有千言萬語,也許他有不為人知的萬般委屈,可是他還是不肯讓自己操一丁點俗世的心,不肯讓他的事情阻斷了自己的快樂和生活。縱橫說來,哥哥才是這世上最苦的人。父親早亡,母親冷漠,靠著自己的努力在當年的黑拳界裏打出了威風,是很多人為之側目的少年英雄。就算這樣又如何,他的傷口隻有自己舔舐,他做過萬般努力,卻依然逃不開那些卑鄙“大人物”的惡毒算計。曆經千辛萬苦,他好不用有了自己的位置,卻因為當年替東家行兇而差點被滅口。可是他還是安排好了自己這個唯一的妹妹,沒讓她失去庇護。他雖然沒有講述過他離開上海以後的一切事情,可是卻時時給自己寄錢來。這樣的哥哥,她要如何去指責?


    白眉平靜下來,帶著愧意低了頭,白小舟看她漸漸好了,笑道:“妹妹,你的心情和心意,我既了解,也全部收下了。其實這些年,我確實過得很好。當年在廣州,薛小姐曾靠著她家親戚的幫助,介紹我去了一家有錢人那裏當了個家門護衛。工錢給的不錯,我還可以滿足溫飽。哥哥這些年還算勤奮,所以手裏也有了點積蓄,這次迴來,便不想再走了。等把一切事情安定下來,你便從薛家退迴來,到時候,哥哥再幫你找個好人家。”


    白眉聽得呆了:“從薛家退出來?這……怎麽可能?”她迷茫的看著哥哥。“如何?為何不可呢?”白小舟替她撫平被風吹起的亂發,溫柔的問道。


    白眉咬了咬嘴唇,困惑的搖搖頭:“其實你不知道,當年你去廣州的時候,薛小姐就和我說過。”


    白小舟看著她的眼,聲音輕柔和煦:“哦,說了什麽?”


    “她說,她說,她說…”白眉有些艱難的吞了口口水:“她說我不可以離開薛家,除非你死了。”


    白眉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哥哥的眼底迅速的閃過一絲深不見底的悲傷。不遠處忽聞有人在喚他的名字,一聲一聲的,仿佛碎在這不安之夜的風中,斷斷續續的飄過來。


    “小舟,眉眉。”


    薑如淳看到他們的身影,拚命的衝著二人跑了過來。她身子有些弱,幾乎拚著最快的速度,費力跑到二人身邊,上氣不接下氣的扶著白眉的肩膀:“小舟,快,出事了。裏邊有人鬧事,戲…要散場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珠玉滿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紫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紫嫣並收藏珠玉滿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