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招徠常躍。


    本來以鄭博厚的想法,他很欣賞眼前的年輕人,不管常躍這次是不是贏了自己,隻要表現出色,他都想要收至麾下。


    能力與心態兼備的年輕人,如今實在難得,他隻要投身期貨市場,接受鄭博厚的指導,不出一年就會有不俗的成績,遠比股票來得要好得多。


    剛才聽常躍說話的時候,鄭博厚一念之間甚至想過要不要將自己的衣缽交由常躍繼承。


    他一生在股票與期貨市場中摸爬滾打,並沒有家庭或子女,有時候迴首望去,隻覺人生大半終究虛度,但如果有個人能夠繼承……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但希望的火苗在老人的心頭一閃而滅,他知道眼前的年輕人不會熱衷這樣的提議,常躍會走得比自己更長更遠,不會止步於此。


    不過他想,自己提出的好處也很有誘惑力,期貨是個比股票更廣闊的市場,常躍絕對、絕對不會沒有興趣。


    但是,他卻見常躍略略低下頭,注視著麵前的原木小桌,似乎在迴憶著什麽,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臉上是歉意的笑。


    鄭博厚心裏咯噔一下。


    他聽見常躍說:“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並不是很想插手期貨。”


    鄭博厚:“為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常躍才緩慢地迴答:“因為,我曾經發過誓不碰期貨,那玩意兒對我來說,比毒品還厲害。”


    這理由說了跟沒說一樣。


    但鄭博厚也不好繼續追問,他歎了一口氣:“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希望能在那裏遇見你。”


    常躍笑著點頭:“生活很大,希望和您再次相遇。”


    後來,常躍和鄭博厚又聊了一些別的,離開營業部的時候,天將擦黑,武道正在門口等他。


    常躍伸了個懶腰,覺得犯困得厲害,迫不及待地想要到武道的車上休息一會兒,卻見武道邁開步子,並沒有往停車的方向去。


    常躍小跑了兩步:“怎麽了,你的車呢?丟了?”


    武道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麵:“賣了。”


    常躍愣了:“怎麽?怎麽賣了?”


    那車可是輛好車,性能也沒什麽問題,怎麽突然就賣了?也沒聽武道說急需要錢啊!常躍一臉茫然,愣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漸漸變得麵如死灰——


    那輛車賣了,他以後豈不是要步行去營業部了?


    常躍對這件事的意見很大,非要刨根問底不可,一路跟著武道絮絮叨叨,連他路過菜市場買菜的時候都跟在後麵問,仿佛賣了個車跟把自己賣了似的,悲傷得難以自抑。


    剛拐進秋桐路,武道終於受不了了,說:“以後我就是你的債主了。”


    常躍:“我不是一直都欠你錢嗎?我記著呢。”


    武道又說:“車賣了,債幫你還了,以後不會有放貸的人來找你了。”


    常躍一下子愣在原地,過了好半天才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他高聲說:“喂!你上周不是說你家裏有急事叫你迴去嗎?”


    武道腳步停也不停:“事情解決了,不走了。”


    旁邊街道上偶有車輛駛過,晚風習習,梧桐樹葉在風中發出瑟瑟的聲響,除此之外都是靜悄悄的。


    常躍在原地駐足了片刻,突然抽風似的哈哈大笑,順著一棵棵的梧桐樹跑過去,一頭撞進自家的院子裏。


    院子裏,有倆人站在那兒。


    胖的那個占了一整個停車位,瘦的那個,像是停車位旁邊的旗杆。


    是胖哥父子。


    --


    胖哥顯然急著迴醫院去看媳婦,水也不喝,將來意簡單說明。


    大約就是現在他們夫妻倆顧不上榮凡這個孩子,親戚又都在外地,想要常躍照顧一段時間。榮凡這孩子好養活,平時就一副蔫巴巴的性格,悄沒聲的,現在又鬧起脾氣來不願意去上學。


    胖哥自己學曆不高,覺得上學沒意思,也就放縱自己兒子想幹嘛幹嘛,可以不上學,但是不能殺人放火,每天無所事事。


    他想叫榮凡跟著常躍上營業部去,學點兒必備的技能,哪怕是炒股看k線呢。


    常躍聽完他的來意,這才頭一次認真將榮凡打量了一次。榮凡這孩子不單瘦,個子也不高,模樣看上去就像是初中生似的,此刻肩膀上還背著屬於高三生的碩大的書包,微微低著頭,不敢直視人的眼睛。


    他摸了摸這孩子的發頂,眼神詢問了一下武道。


    這期間武道一直站在旁邊聽著,收到他的眼神也沒有反對,帶著榮凡上樓安置去了。


    望著自己兒子乖乖地跟著武道上樓,身影消失在拐角,胖哥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無力地坐在了沙發上,刹那間仿佛老了好多歲。


    常躍坐到他對麵:“嫂子病情嚴重嗎?”


    胖哥搖頭:“還好,豐鎮的大夫都說不清楚。我打算等她好點兒,過幾天帶她去北京找找方法。”


    常躍:“缺錢嗎?”


    他沒有把賣出波利科技的資金買了別的股票,就是防備著胖哥要用。


    胖哥:“不缺,還好,不缺。”


    常躍:“你的四川長虹沒賣吧,現在上麵有多錢?我幫你賣掉炒別的吧。”


    胖哥伸進懷裏,將從不離身股東證扔在茶幾上:“隨便炒。”


    說完,他盯著那張薄薄的卡片,喉頭突然劇烈地顫動,聲音也哽咽起來:“我炒股炒了十多年了,十多年了,怎麽就到了這種地步?”


    怎麽就到了這種地步?


    每一個投機客,都有說不完的故事:精彩如同戰役般的精準操作、壯士斷腕般的果斷止損、或是抱憾終身的擦肩而過。


    普通人的故事都是愛恨情仇,隻有他們的故事是漲漲跌跌,富貴幻夢,瞬息萬變。


    然而當大起大落的人生行至穀底,他們每個人都免不了如此一問,甚至是常躍,上一世的他也曾這麽問過自己:


    怎麽就到了這種地步?


    常躍,他明明可以在大學畢業之後找個安穩的工作,找個相愛的伴侶,或許不會大富大貴,但怎麽就到了那種身負巨債跳海自殺的地步?!


    在得知胖哥妻子生病之後,常躍也很愧疚,因為他本來打算勸胖哥不要涉足期貨的。但他想著再等幾天,等胖哥嚐到厲害了再勸,總是更有說服力。


    但怎麽,怎麽就到了這種地步?


    常躍木然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往日樂觀幽默的男人在自己對麵抱頭痛哭,他顫抖著手指想要點煙,卻最終因為無力點著打火機而作罷。


    “如果有一天我有答案了,我一定告訴你。”常躍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


    “今天,你就要進入人生的新階段了。”常躍在早餐餐桌上正襟危坐,對榮凡嚴肅地說。


    榮凡拉開椅子坐下,認真地望著常躍,等待他說下一句話。


    常躍清了清嗓子:“因為,你將與一位偉大的投資大師一起生活。”


    榮凡:“……”


    常躍:“你將跟他學到很多的東西,鑒於人的記憶總是會有疏漏,同時方便日後複習迴憶,我希望你能有一個筆記本。”


    說著,他從桌子底下變出一個又厚又大的本子給榮凡,這是他從這身體舊主的書桌裏翻出來的,僅寫了名字而已,還沒有用過。


    榮凡打開看了看,第一頁上用娟秀的字跡寫著常躍的名字,還有這幢別墅的地址。他鄭重地收下。


    常躍滿意地點點頭,榮凡這孩子看起來比他爹可好教育多了,一看就省心,聽話。


    他伸手,將武道準備好的早餐推到榮凡麵前,滿滿一大盤的雞蛋火腿麵包,還有一顆梨兩根香蕉,一大杯牛奶,一大杯果汁。


    榮凡嘴角抽動了一下,小聲說:“我吃不了這麽多。”


    常躍皺眉:“下麵,我要給你上第一課,拿本子記好。”


    榮凡麻利地翻開那個大厚筆記本,筆尖停在上麵。


    常躍:“炒股的第一課,早餐,一定要吃好。”


    榮凡記好之後莫名其妙地抬起頭:“為什麽?”


    常躍:“因為,誰知道中午還有沒有心情吃?”


    榮凡:“……”


    常躍摸著肚子靠在椅子上,催促道:“快點兒吃,青春期的小孩兒多吃可以長個子。你武叔叔就快跑步迴來了,到時候可別跟他說我把我的飯也給你吃了,他會生氣的。”


    榮凡:“……”


    就這樣,困擾常躍已久的早飯問題終於解決,他終於可以不用逼著自己吃一大堆飯了。


    臨近九點鍾,常躍、武道、榮凡一行三人在晨光中走進城南營業部。


    這一天,是1998年的三月十九日,星期四,天氣晴朗,吉兆湧現。也就是這樣的一天,成了日後聞名於江湖的“豐鎮漲停板敢死隊”的,有據可尋的源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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