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半個月過後,我們終於到了曲水城的範圍。


    在入城前,我見到了一個人,一個故人。


    他還是那一襲白衣,手裏搖著一把扇子,我瞧見他的時候,他正用扇子抬著一姑娘的下巴,看起來應當是在調戲人家。我想起多年前他和葉弛的那樁舊事,在心裏感歎,這都二十年過去了,他居然還是這副德行。


    曲水城外有不少茶攤子,我隨便找了一處坐下,兩碗熱茶喝下去,再迴頭去看時,夙曄也沒了人影。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進城了還是沒有進城,怎麽說他當年都是親眼目睹了我出殯的人,若是在這裏碰上他,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會被我嚇死。


    這麽胡思亂想了一番之後,在天色將暗之際,我方才進了城。


    迴想起以前夙曄三天兩頭的給葉弛送東西那會兒,我便覺著他應當是個大手大腳的人,故而進城之後便選了一間看起來不那麽氣派的客棧。


    可沒想到,這居然還是碰上了。


    還碰了個正著。


    當時小二正領著我上樓,路過某間天字房的時候,不曾想那門忽地開了,一人從裏麵走出,將我撞了個滿懷。


    “抱歉抱歉,姑娘可有傷……著。”


    我一聽,這聲音好熟,再抬頭一看,便看見了夙曄那張二十年過去,卻依然清俊的臉。


    夙曄先是一愣,而後麵帶驚恐,緊接著便手指顫抖的指著我驚唿起來:“你!你!你!”


    我長歎一聲,這可真是該來的總會來,靠躲是沒有用的。


    於是我扯扯嘴角,朝他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不礙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夙曄一張臉嚇得煞白。


    那小二不明所以的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他,再看看我,最後躊躇的開口:“二位……可是認識?”


    我:“不認識,小二哥繼續帶路吧。”我一邊催促小二,一邊朝夙曄福了福身。


    小二狐疑的掃了我一眼,說了聲姑娘請,便重新走在了前頭。我跟在他後麵,可這剛走出去沒兩步,夙曄又在身後叫住了我:“等等!”


    我沒有迴頭。


    他三兩步走上來拉住我,又對那小二說:“她在哪間房?”


    我又在心中歎了口氣。


    小二轉過頭來,又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有反對的意思,便迴答道:“天、天字三號房。”


    夙曄點點頭:“你先下去忙吧,等下我將她送過去便是。”一邊說還一邊從袖子裏拿出一錠銀子丟給了小二。那小二立刻驚喜道:“噯!多謝爺!”


    說完立刻一溜煙的下了樓。


    我看著他的背影,摸摸鼻子,問夙曄:“你要做什麽?”


    我開口的時候時候便瞧見夙曄肩膀抖了抖,他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次,過後清清嗓子,對我說道:“可否到屋內一敘?”


    我搖搖頭:“若是你隻是想問個究竟,那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夙曄吸了口氣,沉著道:“不,我還有別的事想問你。是……是關於弛兒的。”


    我挑挑眉。


    “所以你的意思是,當初我死之後,你便去找了阿弛,但是阿弛卻已經嫁作他人?並且……幾年前還因病去世了?”


    一個時辰後,我終於聽明白了夙曄的話,心下震驚。


    他點點頭:“是。”


    我喝了口茶,默默的撚起手指算了算,片刻後又問道:“她死的時候,你可是親眼瞧見了?”


    “這……倒沒有,當年我也隻是聽她府中人這般說,本想著去見她一麵,可是她卻著人來給我迴話說,並不想見到我。”夙曄麵露苦澀,“她一定是還沒有原諒我吧。”


    我想起那年屢屢見他出入青樓,也是葉弛性子軟,若是換做是我,且不說不會原諒他,說不定還會在暗地裏下個血咒。


    想到這裏,我忽地對他當年所做的事有點感興趣,那時候他那般糾纏葉弛,甚至不惜找人來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好不容易讓葉弛動了心,可又為何轉眼就翻了臉?


    夙曄看著手裏的茶杯出神,半晌後方才緩緩開口,卻沒有多說:“是我負了她。”


    “當然。”我點點頭,“你應該慶幸我當年還比較善良,換做現在,阿弛不出手,我也會將你親手送下九泉。”


    夙曄當即驚恐的看著我:“你、你……我當年分明見到你入了土,後來還去祭拜過你,你為何……”


    “這個嘛,說來話長。”


    夙曄說:“你、你可以長話短說。”


    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一手撐著頭:“你為何這麽想知道?還是說,你想從我這裏問到自己想要問的答案之後,好對阿弛用同樣的方法?”


    說話的時候夙曄正心虛的喝著茶,說完他就劇烈的咳起來,一張臉瞬間變得通紅,好半天方才說道:“我就是好奇……”


    我哦了一聲:“那你還是繼續好奇吧,人生在世,總要有一點不知道的事,之後的日子才會過的比較有意思。”


    夙曄:“……”


    沉默一陣,夙曄咬牙道:“楚姑娘,請你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活過來的。我……想要救弛兒。”


    我神色平靜的看著他:“她現在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為何要救她?”


    夙曄嘴巴動了動,他還沒有開口,我便又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雖說我不知道當年你為何那般做,就算你是有苦衷,那也是你咎由自取。阿弛那麽好一個人,你都能舍得這般對她。先不說我不知道如何讓死者起死迴生,就算是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想著這話興許說的太重了些,所以我還特地緩了緩口氣,但夙曄仍舊被我嗆得說不出話。


    背後的月光從窗口灑進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握緊了些,有些艱難的開口:“是,你說得對,可正是因為她太好,所以我當年才會……”


    “砰!”


    一句話讓我瞬間來了火氣。


    我拿起茶杯又重重的放下,冷笑的看他:“因為她好,所以你才要離開她?那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覺著自己是配不上她,所以你才會那樣做?夙曄,你可知道這世間有多少人,生不能在一起,死後更是不得相見。我不管你當年有多麽好的理由,來讓自己離開她的身邊,在我看來這都不是你放棄她的借口。”


    “……”


    夙曄垂下眼簾,深吸了一口,淒然道:“所以我現在後悔了,想要彌補……”


    “太遲了。”我說,“當你決定離開她的時候,一切就太遲了。你知道嗎?那時候阿弛甚至還想過要和你一直在一起,你給她的每一樣東西她都珍藏著。她從來沒有愛過人,也沒有被人小心翼翼的嗬護過,她做好了要和你在一起的準備,但是你卻突然抽身離開。可笑的是,她到死都不會知道,你的理由竟然是覺著她太好了。”


    大約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越說我便覺著心裏越氣。自從那個人死之後,這倒還是十年來的頭一遭。


    這夙曄也算是有點本事。


    夙曄訥訥的,喉嚨滾了滾,最後什麽都沒有說。


    我看著他,深吸一口氣之後,方才繼續說道:“那你後來去找了她嗎?”


    葉弛當時是一個人走的。我送她的那天,甚至還開玩笑說,說不定他就會追來了。


    夙曄坐在我的麵前,搖搖頭,過後又點點頭:“我不敢去找她,就算我有理由,卻沒有身份。我也……害怕她會恨我。後來,那日見到你出殯,我想著她會不會還不知道這件事,這才上了路。”


    我:“你一直在許州城?”


    “沒有……”夙曄說,“和弛兒分開之後,我便離開了。到處走走,過了三年才迴來。”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那可真是湊巧,我剛出殯你就迴來了。”


    夙曄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所以後來你是趕著去告訴她,我已經死了的消息?”


    夙曄訕訕道:“也、也不是,方才我也說了之前我不敢去,迴來的時候恰好碰見你出殯,這正好就給了我一個理由。”


    “你沒有見到她?”


    “是。”他的臉上現出幾分落寞,“我過去的時候,見城內家家戶戶張燈結彩,以為是那裏的知府有什麽喜事,問了才知道……”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有些嘶啞,“才知道是她出嫁。”


    “我不知道她一直在等我,還等了我三年。後來我聽她的侍女說,她成親也並非是她自願,一直到拜堂的那一刻,她甚至都在等著我迴來。”


    “……”


    我握著茶杯的手抖了抖,眼前浮現出葉弛的身影,真是難以想象,她竟然會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癡心錯付。


    大約說的便是這般吧。


    強壓下心頭的火氣還有惆悵,想了想,我道:“你一直都沒有見過她?”


    他說:“她既然已經嫁了人,我也實在沒有臉再去見她。那之後便在那裏安定下來,開了間鋪子,本想著我興許還能見見她。但是這麽多年來,我卻一次都沒有見到。就連她過世的消息,也是她的貼身侍女來告訴我的。”


    “……”


    我閉了閉眼,在夙曄說完這番話之後緩緩站起了身。夙曄茫然的看著我,我說:“看你當初追她之時,那不要臉的氣勢,我還以為你當真能夠不要臉到底。卻沒想到你的不要臉,不過隻是曇花一現。”


    頓了頓,我又繼續道:“你應該慶幸我隻殺鬼,不殺人,否則我可能真的會替阿弛殺了你,讓你去給她陪葬。”


    說完這番話,我便轉身離開了他的房間,留他一個人愕然的僵坐在一旁。


    快到門口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微微側頭:“哦,對了。”


    夙曄看向我。


    我扯了扯嘴角:“你怎麽就知道,現在我是活過來了呢?”


    夙曄頓時一臉被雷劈的表情。


    迴房之前,我讓小二拿了點吃的上來。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圓,我坐在窗前一邊吃著點心,一邊迴想方才和夙曄說的話。


    想了一會兒,我不由得笑起來。


    葉弛死了這種事,恐怕隻有夙曄才會相信。


    先前他分明那般精明,沒想到遇見這種事還是會被衝昏頭腦。以前我還覺著葉弛若是和他在一起,一定是會被他壓著,現在看來,也未必如此。


    隻是可惜,葉弛給了他這麽多次機會,他居然一次都沒有把握住。


    倒是讓我覺著有些驚訝的是,葉弛性子那般溫和,竟也會做出這樣決絕的事,向來真是被夙曄傷透了心。


    一切不過是他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誰呢?


    脖子上的瓶子子在這時動了兩下,我將上麵的木塞拿開,糖糕立時出現在房裏。


    她坐在木凳上,搖著兩條腿看我:“娘,方才那人是誰呀?”


    我走過去坐到她旁邊,倒了杯茶:“一個很久以前認識的人。”


    糖糕吃東西的動作一頓,然後轉過身子麵對我,嘟囔道:“娘……你不會是打算要再找個爹給我了吧?”


    “咳咳咳咳咳!”


    我一口水嗆在喉嚨裏,半天沒有緩過來。過後一臉驚奇的看著她,不知道她怎麽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你怎麽會這麽想?”


    糖糕說:“因為你一路上桃花都不少,但是你之前都沒有理過那些人。可這個人,你方才卻和他談了好久。”


    聞言我頓覺好笑:“方才你不是都聽見我同他的對話了嗎?雖說你娘長得可愛,人又善良,但人家看上的可不是我。”


    糖糕皺了皺鼻子:“娘又不是那個人,怎麽知道不是?方才我聽那人同娘說的那些話,我倒是覺著,他說不定就是因為喜歡娘,才會和那個叫什麽……叫什麽……”


    “阿弛。”見她吞吐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來,我忍不住提醒道,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你得管她叫姨姨。”


    “對!就是那個姨姨……”糖糕說,“說不定那人就是因為喜歡娘,才會和姨姨分開,後來見娘死了,就又跑去找姨姨,可是誰知道姨姨居然出嫁了,娘那時候也……他就想了想,最後決定還是留在姨姨身邊,畢竟娘咳咳咳,可是那個姨姨還沒有。”


    “……”


    我手一抖,差點就把手裏的糕點扔地上。


    過後一臉驚恐的看著她:“這種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事,你究竟是怎麽想到的?”還有這些東西究竟是誰教她的?


    糖糕哼了一聲:“靠直覺!”


    嚇得我趕緊往嘴裏塞了一塊糕。


    誰知道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湊到了我懷裏,仰著頭委委屈屈的看著我:“娘,我不要別人做爹爹,你千萬不要找別人。”


    我簡直是哭笑不得,拍拍手上的點心屑,讓她在我懷裏坐好,又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江慕翎,你這小腦袋裏究竟裝的是什麽呀?”想了想我又輕聲嘟囔,“到底之前你爹都給你灌輸了什麽?”


    糖糕趴在我的肩頭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為她已經說過去的時候,她忽然哽咽道:“娘,我想爹了。”


    我手一僵。


    好半天都不知要說什麽。


    “以前娘不在的時候,爹就會給我講好多關於娘的事。可是現在爹不在了,娘都從來不提他。”


    “……”


    我歎了口氣,這麽多年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我麵前提起那個人。雖說先前不是沒有見過她背著我偷偷在一旁瞎念叨,但我想著,縱然我再不願意提起他,他到底也還是我孩子的爹。


    我一下一下拍著糖糕的後背,輕聲問道:“是嗎……他說我什麽了?”


    糖糕說:“爹說娘長得很好看,說我長得像娘。”


    我把她從我懷裏拉出來看了一眼,“其實你是想說自己長得好看吧?”


    她嘿嘿笑了笑,扭了兩下身子又過來抱住我。


    “爹還說娘脾氣不好,性子也一般,還老愛纏著他,有時候說不過他了,就幹脆坐地上哭……”


    “好了,行了,我不想聽了。”


    我臉一陣紅一陣白,江楚城你都給你女兒說了些什麽呀!


    “爹還說……”


    “好了糖糕,我不想聽了,你再說下去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爹說娘是他最愛的人,讓慕翎以後要好好孝順娘。娘雖然是陰陽師,可是卻特別怕黑,讓慕翎夜裏一定要守著娘,不要讓娘一個人……”


    我一愣。


    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才拍下來,而後我用力敲了一下她的頭,咬牙道:“不是都讓你不要說了嗎,還說?打你屁股啊。”


    夜裏,我抱著糖糕睡在床上。


    這冬月裏抱著她冷冰冰的身子,著實讓人有些受不住,偏生她還一個勁兒的往我懷裏鑽。


    照以前的話,我是一定會把她丟迴瓶子裏的,可想了想,今天情況比較特殊,還是由著她吧。


    好歹最後還是睡了過去,可後半夜時,我忽然被窗外的雞鳴聲吵醒了。


    夜半雞叫。


    無外乎是這地方陰氣過重。


    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卻忽然偏見麵前的凳子上坐著一個人。一身紫色的長袍,瞧得我是心裏一驚。興許是這些年我過的太好了,而這個人也是好久沒有出現,這讓我險些忘記了他的存在。


    我從床上坐起來,出奇的淡定:“是你啊。”


    他喝茶的動作一頓,抬眼看我:“阿翎,好久不見。”


    那口氣一如當年。


    我摸了摸鼻子,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見你。”


    “什麽?”清寂說,“阿翎你聲音太小了,我沒有聽見呢。”


    我忙道:“沒什麽,你怎麽會在這裏?”


    清寂一臉探究的看著我,過後笑道:“我一直都跟在你的身後,難道阿翎沒有發現嗎?”


    那笑容讓我沒由來的抖了抖,果然心理陰影這種事,縱使過了再多年,那也還是有的。


    我低頭看了眼懷裏的糖糕,她還在睡,而且並沒有醒來的跡象。先前睡覺的身後她一邊嘟囔著說要保護我,一邊睡到了外麵。此刻我不動聲色的和她換了位置,清寂瞧著我這番動作,又是一笑:“這就是你當年留下來的那個孩子?”


    我抬眼看他,鎮定道:“是啊,是不是很可愛,長得特別像我?”說完我又道,“你想做什麽?”


    清寂放下茶杯,又用手撐著頭,有些感歎的說道:“不過是數十年不見,阿翎竟然對我如此戒備,真是讓我好生傷心。”


    “……”


    我癟癟嘴,我當年對你也是十分的戒備啊。


    “你就不問問我來這裏做什麽嗎?”他說。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想,但這麽說的話,保不準他會做出什麽來。於是想了想,我問:“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他說:“假話。”


    “……”


    我就想,這鬼怎麽還和當年一樣,這麽讓人想衝上去揍他呢?


    當然我打不過。


    這一點方才我就意識到了。


    想起當年我還覺著自己全盛的時候能和他一決高下,現在想想,果然還是少不更事。


    見我不說話,清寂揚了揚眉:“阿翎,怎麽不說話?可是又在打什麽壞主意了?”多麽熟悉的一幕啊。


    我趕緊搖搖頭:“我哪敢啊,又打不過你。”


    他興趣盎然的看著我:“那你跟我說說,那句假話是什麽?”


    說話間屋子裏的氣溫似乎低了一些,我瞥見他的眼睛在慢慢變紅,儼然一副變相威脅我的模樣。斟酌一番之後,我同他說道:“那你還是告訴我吧,反正長夜漫漫,聽你說說也是無妨的。”


    “嗬嗬嗬……”清寂忍不住笑起來,搖頭道:“阿翎啊阿翎,真是一點都沒有變,還是讓我這般喜歡。”


    我頓時一臉驚恐。


    片刻後,清寂說道:“方才我聽你在那個屋子裏同那人講的一番話,似乎你並沒有告訴他你如何活過來的,還是你根本也不知道呢?”


    我沒想到他竟然一開口就是要和我說這個,不由斂了心神,又聽他道:“阿翎,這麽多年過去,難道你一點都不疑惑,當初他為什麽要將你救活嗎?”


    說實話我是想的,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從清寂這裏聽見那個原因。


    “哦……”我短暫的應了一聲,“不就是因為太愛我了嗎?我這麽怕黑,他想去前麵替我點點燈,免得日後我下去的時候找不見輪迴的路。”


    我把當年他同我說的那番話搬出來講給清寂。


    清寂放下撐著的手,而後又輕輕叩著桌子,“你當真相信?”


    我想都不想就點點頭:“當然啦,你騙我我倒事覺著尚還在清理之中,可他騙我……”我笑了笑,“我想不出有什麽理由。”


    叩擊聲戛然而止。


    清寂忽然冷笑一聲:“你對他可真是相信得很。”


    我摸摸鼻子,沒有說話。


    關好的窗子忽然在這時候打開,睡前我還在上麵貼了符,冷風灌進來,將那黃色的符紙吹得唿唿作響。


    清寂轉頭瞥了一眼那符紙,手臂突然伸長,將那黃符一把抓下來。符紙上立時現出金光纏繞在他的指間,竟是對他一點作用都沒有。


    我神色一斂,雖說早就知道清寂與一般的鬼物不同,但沒想到他竟然厲害到能夠徒手抓符紙的地步。


    況且這還是在我靈力全部恢複的情況下。


    清寂微微垂眼,視線落在手中的金光之上,少頃方才悠悠的開口:“看來你的靈力真的恢複了,還比以前厲害了不少。”他頓了頓,“你可知道,你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單單靠轉生咒的力量,是沒有辦法讓你恢複靈力的。除非……”


    他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看著我:“除非在他點燃魂香的時候,不但用了自己的魂魄,還找來了九十九個生魂。”


    我看著清寂,許久都沒有出聲。


    十年前,當我把他埋下之後沒多久,便發現自己恢複了所有的靈力。而轉生咒不過是將一人的性命換給另一個人,正如清寂所說,若他隻是單單用自己的命來換了我複生,那我斷不可能恢複靈力。


    要做到讓我如同之前那般,隻能是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還另取了他人的性命,而這或許正是他那衣服上永遠都有汙垢的原因。


    他說的很對,他是當真有辦法強迫我好好活下去。


    因為我的身上,除了他的性命,還有九十九個生人的性命。


    他那般了解我,所以才會那麽篤定的說出那番話。


    真真是讓人可氣又可恨。


    這些年我走過這麽多的地方,捉的鬼比前十六年都還要多得多,無非是想要通過這樣的方法來讓自己好過一點。


    但偶爾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卻始終沒有埋怨過他。隻是覺著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不願意出現在我的麵前。可又想想,他若是真的出現在我的麵前,無論何時,或許我都沒有辦法做好準備。


    可即便是這樣,從清寂口裏聽見這些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十分的厭煩。


    於是我說:“那又如何呢?”


    “什麽?”


    糖糕在這時候翻了個身,我不動聲色的捂住了她的耳朵。輕聲道:“就算他傷了九十九條生人的性命,那又如何呢?一切因我而起,那必將因我而結束。這些年我走這麽多地方,也無非是為了減輕一點罪孽,讓他在下麵好過一點罷了。”


    不知為何,我開口的時候清寂那陰柔的臉原本還有些莫名的慍色,可當我說完之時,他竟然是笑了起來。


    從低笑,到抑製不住的撐頭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楚翎啊楚翎,你要我說你是天真好呢,還是傻好呢?”


    我覺著我應當是被他那笑聲弄得有些魔怔了,竟然開始認真的思考起他這個問題來。


    “阿翎,他在你的心目中,難道就是這般真實,真實到讓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究竟是何人?那日在祠堂前,想必你也是見到他那副模樣,你捫心自問,若他隻是一個凡人,又如何能做到這般。恐怕即便是你,也不能夠如此輕鬆的對付一隻厲鬼吧?”


    話到這裏,我倒是明白清寂今日來是做什麽了。


    挑撥離間這種事,他當真是喜愛得緊。


    隻是二十年前我與他皆在世時,他沒有達到目的,二十年後,我同那人陰陽兩隔,他自然更加沒有辦法。


    稍稍讓我有些驚訝的是,那時候在祠堂裏,我恍然見到他的那一眼,竟然並非錯覺。


    “你一直跟著我?”


    我摸了摸鼻子,開口問道。


    清寂一笑:“是不是覺著十分感動?”


    “沒有。”我終於忍不住說,“覺著你像一個偷窺狂。”


    “……”


    清寂臉色微變,過後又輕哼一聲,冷漠道:“那若是我告訴你,他也一直這般看著你呢?”


    聞言我驚訝的抬起頭。


    銀白的月光披在他的肩頭,他那陰柔的臉一半光亮一半陰暗。


    我瞟了一眼放量,嘴巴動了兩下,忽然有些不知道怎麽開口。這清寂的腦迴路還是同別人不太一樣,我著實想不出他為什麽要把自己和那個人相提並論,這根本就沒有可比性呀。


    當我這頭琢磨著他是不是做鬼做的有些糊塗之時,他在那頭換了個坐姿,催促道:“阿翎,迴答我,若是他也像我這般看著,卻遲遲沒有現身,你又會如何想?”


    我啊了一聲,一臉茫然。


    這種被追問的感覺就像是兒時在學堂裏,被那個老先生逼著讓我背詩一樣。那時候背不出詩還能蒙混過去,可這豔鬼,顯然不會輕易放過我。


    我有些委屈的想著,技不如人,真是不得不低頭。


    當年好歹那個人還會出來幫著我揍他呢,現在我就隻有被欺負的命。


    委屈。


    於是我隻好說道:“也就那樣吧,一個是看,兩個也是看,獨看看不如眾看看,可能你們倆就是有這種愛好呢?”


    “……”


    我不知道這番話又有哪裏惹到了他,話音剛落,清寂的手便重重的一拍,那木桌子哪裏經得起他這番折騰,當即就碎了。


    我心尖一顫,過後反應過來頓時要哭了,這可都是錢啊!


    清寂的眼裏漸漸泛起了紅光,他死死的盯著我,咬牙道:“我和他不一樣。”


    我抱著糖糕稍稍挪了下位置,吸吸鼻子,點頭道:“我也覺得。”他比你正常多了。


    清寂兩眼微微眯起,而後站起身一步步的朝我走來。我抬頭看了一眼房梁,當他快走到我床前的時候,終於被我早已畫好的符陣束縛在原地。


    “哦?”


    清寂的喉嚨裏發出一聲疑惑,過後他也抬起頭。


    因著當年在青樓不但被他封住了我的靈力,甚至還輕而易舉的將我在身下,這奇恥大辱終於養成了我這些年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在周圍布陣的習慣。


    沒想到今日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就連清寂也有些詫異:“原以為你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沒想到卻是我低估了你。”


    我謙虛的說:“哪裏哪裏。”


    清寂慢慢放平了視線,嘴角一哂:“隻是阿翎,你當真以為僅僅是靠這符陣就能夠殺了我嗎?”


    我利落的穿起衣服抱著糖糕跳下床,而後飛快的走到門口,扭頭一笑:“當然不是,這符陣原本就隻能用作束縛鬼物。說來也真是巧,往常我都是直接用紅符做引,畫出殺鬼陣,可今日也不知怎麽,我就是覺著那殺鬼陣看著有點膩煩了,索性就換了一個。沒想到偏生在今日就碰上了你。”


    “但這符陣稍微有一點不太好,就是要等到月光照到你身上之後,才會有用。我原本還擔心你會不會發現這陣,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是我想的多了。”


    清寂的麵色漸漸沉下來,卻因著符陣的作用,他什麽都做不了。


    月懸中天。


    月光將我的影子長長的拖在身後,記憶中我從來沒有跑的像今夜這般迅速,就如同身後有那洪水猛獸一般。


    說實話,若是我現在隻身一人興許我還會留在客棧中,同清寂打鬥一番,說不定運氣好一點還能將他收服。可如今我懷中還抱著糖糕,若是打贏了他還好,可若是沒有贏,那糖糕也會跟著我一起喪命。


    在一陣顛簸之中,糖糕終於醒了過來。她趴在我的肩頭揉了揉眼睛,說話的聲音還有點迷糊:“娘?”


    “醒了?”我迴頭看了一眼,跑了這一路,已經漸漸看不到那客棧,可我仍舊不敢掉以輕心。想了想,我幹脆咬破了手指,憑空畫了一個血符出來。


    “娘,有、有點疼……”


    “忍一忍。”我心裏有些焦急,竟將那血符畫錯了好幾次,“若實在不行你就不要抬頭。”


    糖糕嗯了一聲,等我畫好血符之後,她有點害怕的問:“娘,我們為什麽要離開那個客棧?可是有誰來了?”


    我張張嘴正要開口,背後卻傳來清寂懶洋洋的聲音:“阿翎,你就不打算同你女兒說說,我是誰麽?”


    我心裏一怵,他居然來的這麽快!


    迴過頭果然瞧見清寂一臉悠閑的坐在前方的橋頭。他那雙方才隻是泛紅的眼睛,此刻已經變得如鮮血一般。


    “娘……他、他是誰?我、我害怕……”


    糖糕緊緊的抱著我的脖子,小小的身子在我懷中不住顫抖。


    我從未有過如此慌亂的時候,以前就算是到了窮途末路,我也依然能夠鎮定自如。可現下,我不過是麵對一隻豔鬼,竟然就有些喘不上氣。


    我忍不住想著,自己真是越老越不中用。


    頭頂的月亮逐漸被烏雲蓋住,視線慢慢的暗下來的,等到月亮完全被遮住的時候,清寂一步步朝我走了過來。黑氣纏繞在他身邊,他每走一步,我好似都能夠聽見那鬼哭狼嚎的聲音。


    我著實沒有想到他的陰氣,竟然已經濃重到了讓天地都能變色的地步。


    “娘……”


    糖糕的身子在發抖,那是她對清寂身上陰氣的畏懼。


    “別怕,有娘保護你呢。”我安撫的摸摸她的頭,又偏過頭親了親她,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讓她稍微好過一點。


    “阿翎,怎麽了?這可不像你啊,以前你不是還想著要將我收服嗎?為何現在一直在後退?你再退下去,後麵可就沒有路了。”清寂的身影閃現,停在了離我幾步開外的地方。


    我深吸了口氣,想讓糖糕迴到瓶子裏,可拿下了上麵的木塞,卻發現糖糕仍舊緊緊的抱著我。而就在同時,我悲哀的發現自己的靈力再一次被封住了。


    “沒有符陣,也沒有靈力,你身上的那些符紙也就沒有用了。阿翎,你想好怎麽對付我了嗎?”


    清寂幽幽開口,他眼裏的紅光似乎又亮了些許。


    我看看他,又看看糖糕,無奈道:“你究竟想怎麽樣?”


    但清寂壓根沒有理我,還在那邊兀自說著:“上一次他救了你,這一次,你可是孤身一人了。”


    “才、才不是!”


    我尚未開口,糖糕卻在這時轉過頭,一臉憤怒的瞪著清寂:“娘還有我!你這個壞人!離我娘遠一點!”


    說著糖糕就真的要從我懷裏跳出去,一副要和清寂拚命的樣子。


    嚇得我趕忙又把她抱緊了些。


    “哦?是嗎?那麽你能做什麽?”清寂一邊說著,一邊就要走過來,“你這麽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這還是你和他的孩子……阿翎,我不會殺你,但是這個孩子……”


    “你想都不要想!”


    他還沒有說完,我便打斷了他的話,喝道:“我死都不會把她交給你的!”


    清寂輕蔑一笑:“若是你方才同我說這句話,我還能相信一些,可是現在你的靈力被我封住了,你要如何阻止我?”


    聞言我也是一笑:“沒有靈力,我也還有別的辦法,你可要試試?”


    清寂眼睛微微眯起:“哦?”


    那眼神讓我感覺到十足的壓迫,先前隻是有些發毛的月光徹底被隱匿,原本就昏暗的視線在這一刻變得更加不清晰,城中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耳邊除了唿嘯的風聲,便再難聽見別的聲音。


    我輕聲對糖糕說了句抱緊我,繼而看向清寂:“你做了這麽多,無非是想要我跟著你走罷了,我說的可對?”


    清寂理了理袖子,明了的看著我:“所以你是打算跟我走,然後讓我放過這個孩子?”


    我微一頷首。


    糖糕立刻搖頭:“娘,不要不要!我不走!我也可以保護你的!”


    我沒有理會糖糕,隻靜靜的看著清寂。


    “有趣。”清寂說,“我原本以為你至少會放手一搏,沒想到竟然做的是這個打算……這些年,看來你是真的變了不少。”


    我隻把這話當成是他在誇獎我。


    “我現在可以不殺她,但以後可就不一定了。”


    糖糕一臉畏懼,於是我將她摟的更緊了一些,一麵看著她,一麵輕聲說道:“以後你可就不一定能打過她了。”


    清寂沉默片刻,過後一笑:“既然你這麽說,那看來我真是不得不放走她了。我倒要看看,這以後,她會變成什麽樣子。”


    說完清寂又是一揮手,那密布的烏雲總算是散了些,而就在這時,我忽地發現手腕上的幽冥鏈發出了青色的光芒,心中訝異,麵上卻是沒有表現出來。


    我貼著糖糕的耳朵,小聲道:“聽好了,待會兒娘一放開你,你就立刻跑,知道嗎?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迴頭……”


    “不要不要……”


    糖糕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眼裏蓄積起淚花,眼看著就要掉下來,“我要和娘在一起……”


    我伸手一隻手摸了摸她的臉,微微笑道:“不行,你在這裏,娘反而會分心。娘知道你是有本事逃走的,聽話,若是你真被那家夥殺了,你爹死了都會找我拚命的。”


    “娘,其實爹他……”


    糖糕張口就要說什麽,但清寂卻沒有再給她這個機會:“阿翎,時候不早了,話說得太久,我可保不準會改變主意。”


    我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而後又壓低聲音對糖糕耳語了一句,過後道:“記住娘說的話了嗎?”


    “娘……”


    我皺起眉:“怎麽如此猶豫不決?你爹和我可都不是這個性子,你若是再這樣,我就隻好把你丟給那邊那隻豔鬼了。你這樣的鬼胎,他可是喜歡得很。”


    到底糖糕還隻是一個孩子,在逃跑和被清寂抓走之間權衡了一下,最終點點頭:“我、我知道了。”


    我心裏一鬆,蹲下身將她放在地上,看著她的眉眼,又湊上去親了一下:“去吧。”


    糖糕抽抽搭搭的離開我的懷抱,走的時候還一步三迴頭。我看著她的背影,想著這演技真是太好了,跟她爹一模一樣。


    “快走。”我催促道,再不去搬救兵,你娘就真的沒命了。


    糖糕咬著下唇,最後看了我一眼,一抹眼淚,終於跑著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看著她小小的背影,在心裏喃喃道:但願我猜的沒有錯。


    “跑的還挺快的。”


    清寂慢悠悠的走到我的身後,待我抬頭看他之時,他朝我露出了一個笑容,“和你一模一樣。”


    我肩膀一抖,站起身摸摸鼻子:“你這麽誇我,還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清寂冷哼一聲,過後用力抓起我的手臂,不由分說的拖著我離開了原地。


    三天後,清寂帶著我到了晉城。


    當我看見城門口那兩個已經有些被風蝕了的“晉城”二字,隻想著到底還是來了。


    因著他白日裏不方便出來,這一路我們都是在夜裏走,甚至為了防止我在白天逃跑,他甚至還在我身上下了咒,禁止我離開他身邊六尺,否者咒術發作,恐怕我跑不了兩步就會疼死在路上。


    我不由感概:陰險,太陰險。


    不過其實我也沒有打算逃跑,隻盼望著糖糕能夠快點把她爹找來。


    本來在到曲水之前我都隻是有些懷疑而已,直到那晚清寂一再的追問,加上糖糕偶爾背著我不知道在跟誰說著什麽,我方才意識到他可能真是一直都在我身邊。


    “阿翎,你在想什麽?嗯?”


    清寂停下腳步,有些不悅的看著我。


    我趕忙道:“哦,我想我肚子餓了,咱們還是趕緊找個地方歇歇腳,順便吃點東西吧?”


    清寂臉色稍稍好看了些,嗯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過後問我:“你想吃什麽?”


    我張張嘴,還沒有說話,又聽他說:“除了餃子。”


    “……”我摸摸鼻子,“隨便什麽都行。”


    聞言,他忽然湊到我麵前來,壓低了嗓子說:“你在不高興。”


    我啊了一聲,一臉茫然:“有嗎?”


    他沒有說話,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我。片刻後,他終於直起身子,淡淡道:“沒有最好。”


    說完便頭也不迴的往前走。


    我哀歎一聲。


    之前我便知道這鬼十分的不正常,可這幾日來的接觸,我才發現他豈止是不正常,簡直已經到了變態的地步。


    但凡他說話的時候我就必須得看著他,不立刻迴答他就會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就想方設法的折磨我。開始還隻是麵無表情的瞪著我,直到那日我同他走過中州,親眼目睹了市集一屠夫將自己的娘子推倒在地,當街連打帶踢,直到那女人滿臉是血的抱著他的大腿求饒,那屠夫方才罷休。


    清寂看完之後饒有興趣的對我說:“有意思。”


    我頓時一臉驚恐,連帶著連飯都少吃了幾碗,可這仍舊不能阻止清寂那顆日益變態的心。當天夜裏我便因為他說話時候我走神太久,被他一巴掌拍在地上。


    天亮之後我摸著自己被打腫的臉,想著以前打不過還能在嘴上逞逞能,現在別說是和他頂嘴,就連眼神不對都要被打,我真是太可憐了。


    因著到晉城的時候已經快到後半夜,客棧差不多都關了門。


    我一間一間的敲過去,讓人驚奇的是竟然每一間都客滿了。


    晉城的夜比別的地方要冷上許多,加之我身上衣物不多,風一吹過來我就隻能抱著胳膊打哆嗦。


    當然最主要還是因為我身邊跟了一隻始終在散發著寒氣的厲鬼。


    終於,在天快亮的時候,我找到了一間客棧。那老板看著我一身又髒又破的衣裳,差一點就要把我攆出去,好在我及時掏出了懷中的銀錠,他這才讓我進了門。


    “天字房沒有了,住普通的吧。”


    那老板拿著銀錠,語氣頗為不耐。


    我點點頭:“無妨。”


    過了一會兒又想到我這樣子實在有些難看,於是問道:“老板,可有熱水?”


    他迴頭看了我一眼,嗤道:“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時辰,哪裏有熱水給你?井水倒是有一大桶,你要是不要?”


    我冷的鼻涕都快掉下來,想了想,還是點點頭:“有勞老板了。”


    那人頓時翻了個白眼,“我去給你準備水,你自己到房裏去吧,左邊靠著樓梯第一間房。”


    進了屋,我坐下來搓搓手,好一會兒方才覺著自己好了暖和了一些。我一邊哈著氣,一邊打量著這客房。


    雖說和先前住的天字房有些差距,但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該有的都有,就是濕氣有些重,似乎還有一股子發黴的味道。


    “阿翎,跟著我,你可是覺著委屈?”


    清寂在這時忽然現了身,口氣一改之前的冷漠,溫柔得讓我渾身打顫。


    我牛頭不對馬嘴的說:“這地方很好,我之前還睡過草叢呢。”


    他抬著下巴看我。


    窗外傳來雞鳴,我哎呀一聲,走到窗口瞧了瞧,發現天邊已經現出了魚肚白,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於是轉頭對他道:“天快亮了,你還不迴去休息?”


    清寂的眉頭立刻皺起來,陰森道:“你趕我走?”


    我做出擔憂的樣子,歎道:“這晨間的陽氣極重,你就算再厲害,若是被這晨光照到,也是有些受不住的。”


    聽我這般說,他神色終於緩和了些:“我錯怪你了。”


    說著就走過來,伸出手,眼看就要摸上我的臉,我後退一步,正巧這時房門被推開,那老板提著一桶水走了進來:“水來了,姑娘自便吧。”


    門開的那一刻清寂也消失了。


    我說了聲謝謝,等那老板出去之後,方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那老板沒有騙我,井水果真是很涼,光是摸著我便感覺自己要被凍住了。我兩手撐著木桶邊緣,猶豫著是不是要咬緊牙關跳下去。


    可最後我還是放棄了。


    太冷了。


    怕是這麽一跳下去,半條命都要沒了。


    我順著水桶邊緣滑下來,兩手環抱著膝蓋,看著地板發呆。


    興許是這一路太累了,不多時我便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朦朧中,那熟悉的蟒袍從我麵前一閃而過,我驚得立刻清醒過來,可入眼還是那張木板床,房中除了我,再無第二人。


    我歎口氣,揉揉肩膀站起來,轉頭的時候愕然發現先前還冷的能把人凍住的井水,竟然冒起了白煙。


    “……”


    我閉閉眼,又慢慢的睜開。


    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我猜對了啊。”我伸手撥弄著麵前的熱水,喃喃道,“可你為什麽不出來見見我呢?”


    那天一直到深夜裏清寂都沒有現身,不止是這樣,當我簡單的梳洗了一番,出門讓小二進來把水桶提走的時候,還驚奇的發現自己的靈力竟然又迴來了。


    是誰做的,一切自然不言而喻。


    後半夜,睡的正香的時候一個冷冰冰的東西爬到了我的懷裏。我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聲音發困的說道:“糖糕,去一邊睡,你娘我要冷死了。”


    那使勁往我懷裏拱的身子一頓,片刻後,我聽見她說道:“娘你怎麽知道是我?”


    我睜開眼,想說你爹早上來我房中表演了一番冷水變熱,我若是還不知道是誰,那這個娘也不要做了。


    但想了想我還是沒有開口。


    他不願意出來,興許也有他的原因。我又何必說破了呢?


    於是我拍拍糖糕的頭,哼了一聲:“也不看看你是誰生的……說起來你怎麽來這麽慢?你娘我都要被那個變態折磨死了。”


    糖糕聞言,小臉上現出心疼,伸出肉乎乎的手摸了摸我,低頭道:“我……”


    “可是來的路上找不見路了?”我把她抱在懷裏,看她這支支吾吾的樣也猜到,準是那人沒有告訴她後麵要怎麽同我講。


    糖糕低著頭不說話。


    我又絮絮叨叨的說道:“笨死了,你娘我這般聰慧,你爹還說你像我,看你是像他才對。算了算了,下次再也不和你玩這遊戲了。哎我和你說啊,那豔鬼可真是太煩人了,這輩子都不想再遇見他了,明兒個一早咱們就離開這吧。”


    “……”


    糖糕嘴巴動了動,小樣子委屈極了。


    “娘咱們要去哪裏?”


    “去哪兒都行,隻要能躲開那隻鬼。”我說。


    我抱著她念叨了好一會兒,等到困意再次襲上來,這才昏昏沉沉的放過她。


    睡夢中,我聽見她趴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道:“娘你不要害怕哦,爹已經把那個壞蛋趕跑了,他不會再出來啦。”


    呸。


    我在心裏反駁,誰害怕了?


    事實證明有些話還是不能夠說得太滿,特別是在麵對一些隨時都可能發生變故的人身上。


    之前糖糕問過我為何一直想要去晉城,我沒有告訴她,那是因為晉城之中有一處可以通往陰司的縫隙。當我發現清寂似乎的目的也是這個時候,便一心隻想著趕緊帶著的糖糕離開。


    雖然糖糕說清寂不會再來,但我仍舊放不下心。那日還未等到天亮,我便馬不停蹄的帶著她離開的晉城。


    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們還沒有出晉城的範圍,便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大事。


    糖糕被清寂帶走了。


    當時我正牽著她一路向北飛奔,出城之前我都算好了,晉城往北再走個十天半個月,就能到安陽,北方葉家便在安陽城中。這個時候往安陽走無疑是下策,更何況我一點也不想以現在這個身份見到葉弛。


    但若是不去安陽,往別的地方走,也不會比好到哪裏去。


    從那天之後我便察覺到身邊的陰氣越來越重了。自從在路上被清寂折磨之後,我身子似乎也變得不太好,在這種時候隻有去安陽才相對安全一點。


    但最終我們沒有走到。


    前一刻我還同糖糕說著,若是見到了那個叫做葉弛的姨姨要如何說話,誰知下一刻隻是刮了陣風她便沒了蹤影。


    “糖糕?”


    我一臉愕然,反應過來的時候那隻牽著糖糕的手已經空空如也。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一聲慘叫在不遠處響起,我一愣,忙轉身朝那頭奔去。


    撥開草叢之後,便見到河邊橫七豎八的躺著好幾個人的屍體,而那些人身邊還用血寫了什麽。我深吸口氣,緩步走過去,神色漠然的看著地上的那幾個血字:明日子時,城中道觀。


    厲害,真厲害。


    我頭疼的揉著額角,想起之前糖糕還同我說那人已經把那隻惡鬼趕走了,這一路上我也沒有放鬆警惕,卻沒想到還是讓他鑽了空子。


    天上一輪紅月。


    我抬起頭茫然的看著那詭異的月光,隻覺著自己可能是真的老了。


    不足一月,先是讓那鬼捉走了自己,現下又丟了女兒。


    真是要命。


    方圓百裏之內隻有一個道觀,那便是晉城中的青雲道觀。


    而那個地方,也正是我先前想要去的陰陽兩界的縫隙。


    我不知道清寂究竟是要做什麽,若是他想把糖糕丟進那縫隙中,不過是讓她提前去見她爹罷了。可我覺著清寂並不會這麽做,經由之前那事,他隻會讓想方設法的讓我們分開罷了。


    還是說,他其實一開始就是另有所圖?


    思考這些的時候,我已經走到了去道觀的路上。這青雲道觀早在多年前便已荒廢,之所以還留著,不過是因為官府沒有派人來修葺罷了。路上雜草叢生,每一步我都走的十分艱難。


    天色已黑,耳邊時有怨靈哭號的聲音。越是接近山頂,我便越能感覺到那濃厚的陰氣。


    一炷香過後,我終於踏上了最後一步台階。那一身紫衫的惡鬼,早已負手立在道觀前,而他的身邊,竟然還跟著另外一個人……一隻鬼。


    灰白的袍子,稚氣未脫的臉。


    是炎月。


    先前在林子裏我便猜測那個讓我進入幻境的鬼是他,卻一直都是懷疑,並沒有得到證實,卻沒想到他現在自己現了身。


    “我女兒呢?”


    我麵色沉著的走過去,在距他倆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


    清寂嘴角一哂,朝炎月抬抬下巴,炎月會意的一揮手,那道觀的牌匾上,便出現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她的身子在不斷的往下滴著血,我一臉驚駭,來之前不住的和自己說著要冷靜,可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糖糕!”


    糖糕似乎動了一下,但是卻沒有迴應我。


    “你們對她做了什麽?”


    我咬牙看著清寂,視線又落在一旁的炎月身上。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應當是一個鬼差,糖糕雖有人身,但魂魄卻是鬼,怪不得當時我尚未反應過來,糖糕便不見了蹤影,想來應當是他在其中作梗。


    但是他為何又會同清寂在一起?


    那兩隻鬼對視一眼,清寂緩緩道:“原本我沒有打算要對她做什麽,隻是想著將你帶到這道觀中來,可阿翎,你一點都不聽話,我都已經答應你不會殺她,你竟然讓她去找來了那個人。”


    清寂一臉痛心疾首:“我必須承認自己沒有他厲害,若不是有炎月在,恐怕我真要死在他手裏了。阿翎,你對我,可真是狠心。”


    我攥緊了手,若不是尚還有一絲理智在,恐怕就要衝上去和他拚個你死我亡。我在心裏思考著究竟要如何對他,清寂的目光很快落在我的手上,繼而嘲弄的笑了笑:“阿翎,莫不是到了現在你還以為,你能打過我?”


    “我的確打不過你……”我目光平靜的看著他,“但要就救下我女兒,還是不成問題的。”


    “哦?是嗎?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麽本事。”


    “那你就看看吧。”


    說完,我便咬破舌尖,同時將銅錢劍從袖中滑出,一口血噴在劍身,在那兩隻鬼反應過來之前衝了過去!


    清寂站在原地沒有動,隻搖頭歎道:“真是不自量力……這一迴,可當真是沒有誰會來救你了。”


    說完他便是一揚手,一道勁風直衝我麵門而來。


    我立時靈敏的躲到一邊,又飛快的從懷裏掏出一張空白的黃符,手指沾上舌尖血,用最快的速度畫出符咒,念道:“手接金鞭天地動,腳踏七星五雷雲。六丁六甲隨吾行,吾轉來找天兵。天兵天將,地兵地將,月兵月將,日兵日將,水兵水將,火兵火將,土兵土將,天平地平,天無血氣,地無血氣,天平地平,煞到寧行,兇神惡煞不得近前。神兵急急如律令!”


    “殺神咒!”


    清寂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驚愕,片刻後放聲笑道:“不愧是楚家老祖,連這種禁忌之術都能運用自如!我當著是小看你了!可即便是這樣,你又能做什麽呢?”


    話到最後,清寂陡然提高了聲音,縱身飛到半空中,那張慘白的臉在這一刻變成了青色。


    我哼笑一聲,扔出手中銅錢劍,在劍身落下之時,麵前已出現了十來個手拿兵器的鐵甲玄兵。


    “去!”


    我兩手合十,一聲令下,那些天兵便將清寂從空中抓下。我稍稍有些詫異他居然這麽輕易的就被捉住了,仔細想想,或許他隻是對我大意了。


    我冷笑一聲,餘光瞥見糖糕奄奄一息的樣子,沒有半分猶豫,便念起了下一步的咒語。


    清寂被天兵壓製住,掙紮了好幾次都沒能掙開。但他的力量果然十分厲害,僅僅這麽幾下,我便因為靈力不足以同他對抗,喉頭頓時湧上了一股血腥之氣。我咬著牙,更是加快了念咒的速度。


    清寂頭發有些散亂,朝著一旁的炎月大吼:“炎月!你愣著做什麽!”


    炎月兩手環抱胸前,聞言不但沒有出手,反倒是往後退了一步,淡淡的說道:“我隻答應你說要幫你帶走這個孩子,可沒有說要幫助你殺人。”


    清寂咬牙:“你莫要忘了,先前我們結盟的時候說了什麽!”


    炎月瞧了他一眼:“我沒有忘,是你忘了。我先前便同你說過,我可以助你,但無論事情發展到何種地步,我都不會出手殺害生人。”


    “你……”


    “而且,我可是要成為下一任鬼王的人,父王母後本就偏愛那人更多,若是我的手上沾上了生人的血,這鬼王……我怕是就要當不成了。”


    趁著他倆對話的間隙,我將糖糕從牌匾上抱了下來,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確定她隻是單純的受傷,並沒有傷及魂魄之後才放下心來。


    清寂被天兵壓得已經直不起身,這殺神咒是連鬼王都會忌憚三分的陰陽術,縱然清寂再厲害,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從這之咒術之中掙脫。


    隻是……


    這個術法太傷身,今日就算我能和糖糕僥幸逃脫,恐怕之後的日子也不會太長了。


    但隻要從帶著糖糕逃走,少活幾年也不打緊,這樣我還能早點去見那個人。


    “嗬,炎月,你莫要忘了,你的大哥一日不死,你就永遠都不能坐上那個位置!就算他另行建了鬼城,對閻羅殿的寶座無絲毫爭搶之意,他也曾經是下三界的帝王!現如今不過是因為下三界動蕩,鬼玉重現之後又消失,而他也尚還沒有恢複,等到他完全恢複的那一天,你也一樣要臣服於他!你若是真想要得到那個位置,就應當趁著現在他魂魄不全之時除掉他!”


    “魂魄不全?我大哥怎麽會魂魄不全?”炎月淡然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波瀾。


    清寂哼笑一聲:“你在暗中觀察了他這麽多年,難道你一直都不曾發現,他的魂魄每過幾十年都會消逝一些嗎?”


    “怎麽會這樣……”


    “因為楚翎根本沒有辦法進入輪迴,所以楚翎的每一世,他都會找到她!將自己的魂魄渡給她之後,又將她送入輪迴!這一世他更是用魂香點燃了自己的生魂,正是元氣大傷之時,正是你動手的好機會!”


    “如果我麽有記錯的話,那個叫楚翎的女人,應當是你前世的愛人才對,你為何要這麽對她?”炎月的聲音透著些許疑惑,話的內容卻是聽的我肩膀一抖,連帶著腳下的動作又慢了幾分。


    “那又如何?”清寂惡狠狠的說,“與其看著她和別人在一起,我寧願殺了她!”


    現在。


    輪迴珠的光終於在這一刻逐漸暗淡下去,我心中一口氣好半天沒有緩過來,清寂的那番話縈繞在我的腦中,久久不曾散去。


    他……


    我捂著嘴說不出話,原先我以為他隻是想讓我活下來,所以才把自己的命換給了我,可沒想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我不能夠輪迴?可是我為什麽不能夠去輪迴?還有炎月和清寂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又到底是什麽意思?


    無數個疑問在腦中浮現,這讓我迫切的想要看清那夜的最後發生了什麽。


    可沒想到珠子呈現出來的最後一段記憶,卻是到了三十多年之後,我陽壽將盡之時。


    “娘……”


    糖糕趴在我身邊,一臉擔憂的看著我:“身子可有哪裏不舒服?”


    我抬手想摸摸她的臉,卻已經有些使不出力氣。


    一晃又是三十多年過去,這漫長的一生我也總算是走到了盡頭。原本以為用了殺神咒之後這壽命多多少少會縮短一些,卻沒想到即便是這樣,我也還是又活了快四十年。


    我已垂垂老矣。


    雖模樣還如同十六歲的姑娘,可內心卻已是變成了一個老太婆。


    幾年前我的身子便已經不大好,到了前兩年更是到了已經走不動的地步。不止這樣,沒到陰雨天氣,我身子便疼的厲害,想來定是幾十年前在晉城之時,被那隻叫清寂的鬼給折磨出來的。


    尋思之下,我同糖糕幹脆找了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好幾年。


    早上醒來的時候糖糕特地下山去買了點麵粉迴來,昨日說要給我露一手,給我做些點心吃。我看著她那還沒有灶台高的身子,想著也是我現在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否則我一定會狠狠的嘲笑她一番。


    “娘,那……我、我去給你做點心,你可千萬要等著我迴來呀。”


    糖糕憂心忡忡的看著我,一副生怕一迴頭我就咽氣了的模樣。


    我閉了閉眼,當做點了頭。


    見我答應了,糖糕這才一路小跑的出了門。


    我有些艱難的扭頭看著屋外,今日倒是一個好天氣,若是能去院中曬曬太陽那倒是最好不過了。可惜糖糕身子太小了,不能夠將我駝起。


    我有些感慨的想著,以前還曾幻想過日後我會是死在捉鬼途中,再不濟至少也是死在清寂手上,可沒想到最後,竟是如同一個病弱的老嫗一般,要在這床上度過剩下的時辰。


    我知道自己的時候不多了。


    因為我又開始能看見生前的景象。最可怕的是,我還見到了那個人。


    一如幾十年前的俊美,眉眼溫柔,卻又蘊藏著說不出的深情。隻是一身玄色的衣服換成了豔麗的喜服,我嗤笑的看著,嘴巴動了動,卻是發現自己有了說話的力氣:“穿得這般豔麗,是打算再同我成一次親嗎?”


    他緩步朝我走來,那發白的晨光被他擋在身後,聞言一笑,卻是沒有理會我的調侃,反倒認真的問道:“可是歡喜?”


    我說:“倒是讓我想起了同你成親那日。”


    隻是可惜,那時候我已經死了,就連現在看見他,也是在我將死之時。他執起我的手而後又挨著我坐下,想到這些事,我竟是有些鼻頭發酸。


    “哭什麽。”他有些無奈,“都多大了,還這般愛哭。”


    “你不在,我被那鬼一直欺負。”我委屈的開口,還試圖抬著手臂想要讓他看看我身上一直沒有消失的疤。


    可惜的是我並沒有成功。


    所以隻能絮絮叨叨的控訴:“你不是一直跟著我嗎?見我被欺負了也不出來幫我,虧我還讓糖糕去找你……”說著說著我就想起那日糖糕險些喪命,不由哼了聲,“當時要不是我聰慧,她怕是真要……”


    他伸出一根手指摁在我的唇上,滿目痛心,可語氣仍舊十分平淡:“她還活著。你也活著。”


    我吸吸鼻子,不客氣的說:“當然,因為我厲害。”


    他低頭笑了笑,沉著嗓子順著我說:“是,我的翎兒最厲害。”


    沉默一陣之後,他又低低開口,他說,“翎兒,你怨我嗎?”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事實上是我除了說話,已經沒有辦法再做出別的動作。


    隻是茫茫然的想著那一年將糖糕從清寂手裏救下,又無意間聽到了他和炎月的對話之時,我心中最後的那點怨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這麽喜歡這個人,又怎麽舍得和他慪氣?


    “你是來接我的嗎?”我問。


    他沒有立刻迴答,而是親了親我的手:“若我說是,你可願意和我走?”


    我看著他,努力彎了彎嘴角:“那年我聽清寂說,每一世你都會來找我,可是真的?”


    我原本還想問問他清寂後來說的那番話,說我是他前世的愛人,那是什麽意思,可喉頭滾了滾,我最後還是把這番話壓了下去。


    他沒有說話。


    屋外的陽光好像變大了一些,我的視線落在那片金光上,而後又喃喃道:“你到底是誰呢?是江府的大公子?皇上麵前身份不明的大紅人?還是炎月的大哥?亦或是……別的人?”


    他一隻手和我十指緊扣,又用另一隻手溫柔的撫著我有些散亂的頭發。過後俯下身在我額頭輕輕落下一吻,溫聲說道:“我是你夫君。”


    啊……


    這樣啊。


    我有點嬌羞,又十分開心的笑起來,過後小心翼翼的問道:“以後也是嗎?”


    他說:“生生世世都是。”


    “生生世世,不管你在哪裏,變成了什麽樣,不管你是不是還記得我,我都會找到你,你隻要等著我便好。”他一邊說,一邊放開我的手,又從懷裏摸出了什麽東西。我轉眼看去,發現那竟然是我以為已經弄丟了的陰陽銅錢。


    我啊了一聲,瞧見他將那銅錢放在我的手裏,目光溫柔:“這原本是你的東西,隻是我將它拿了過來……”


    “我隻要帶著它,你是不是就能找到我?”我打斷他的話,明明精神格外好,可意識卻是越來越模糊。


    他的唇落在我的臉頰,低聲道:“是,所以你可不要將這東西弄丟了,不然我可就要去找別人。”


    我閉了閉眼,小聲嘟囔了句我才不會,再想要睜開的時候,卻發現已經使不出半力氣來。


    你可要記著來找我,我等著你。


    我在心裏輕輕的說。


    到此,這便是輪迴珠所有的記憶。


    我茫然的坐在這一片黑暗中,初遇他時的畫麵在腦海中一幕幕重放。原來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同我之間的約定,隻有我一個人不再記得而已。


    我捂著臉,隻覺得揪心的難受。


    他竟然……每一世都來找了我,所以,難道這就是他魂魄會不完整的原因嗎?


    我不敢再想下去,腦子裏就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點見到他,還有那個七百年前我們就已經有的女兒。


    這麽想著,我開始試著離開這個地方。可奇怪的是,這裏不過是我利用無盡之地的力量,製造出來的一個小的幻境,但是現在我卻發現自己好像是被困在了這個地方。


    麵前的輪迴珠已經不再發光,四下寂靜,伸手也是不見五指。


    我站起身慢慢往前走,之前就是擔心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在布下這個幻境之前,我特地設了一個陣眼。隻是現在什麽都看不見,符紙在這地方好像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我也就隻能摸黑前進。就是不知道現在到底什麽時候了。


    我原本以為這四顆輪迴珠並不能讓我想起太多的事,可沒想到,現在我幾乎已經恢複了所有的記憶……隻除了在我救下糖糕,逃下山之後,那後麵發生的事。


    這麽看來,看來最後那顆輪迴珠,才是最關鍵的。


    我揉了揉眉心,感覺腦袋還有些發昏,走路的時候都有點歪歪斜斜的。我憑著記憶走了好一會兒,踏過一片淺水之後,終於看見了麵前的一片光。


    而與此同時,我也聽見了外界隱隱傳來的說話聲。


    “她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


    雖然聲音有些飄忽不定,但我還是立刻就聽出聽出來這是江楚城的聲音。不由心裏一喜,知道我這是走對方向了,一邊加快腳步,一邊聽著那時有時無的對話,簡直就跟wifi連接老是斷開一樣。


    “奴家聽那個小道士說,似乎已經有兩天了。”


    這聲音似乎是豔骨。


    “……”


    “奴家不敢!隻是當時主子去了下麵,程術也不在,所、所以奴家才會……”


    咦?


    我腳步不由得放慢了一些,怎麽她聲音聽起來這麽害怕?江楚城之前說了什麽?


    “行了,你先出去吧。”


    “主人。”


    “出去,不要讓我再說一次。”


    “是……”


    這一次對話變得更加清晰了,麵前的白光也是越來越亮。我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那陣眼應該就在這附近。


    我摸摸鼻子,想著我可真是自作自受啊,要是當時沒有製造這幻境出來,現在早就醒過來跟他團聚了,這下可好,還得花上好一會兒時間。


    “翎兒。”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歎息一般,“快點醒過來。”


    我在這邊迴答他:“我也想啊,但我這不是還沒有找到陣眼嗎?找到了我就醒過來了。”想了想,我又補充了一句,“或者你要不要試著親我一下?說不定我就醒過來了?”


    當然我就這麽說說,反正他也聽不見。在這黑白交界的地方摸索了好一陣之後,我終於見到了那個陣眼。雖說這幻境是我製造出來的,但這陣眼長什麽樣,我確實不知道。當我看見一雙紅色的繡花鞋時,差一點就笑出聲來。


    我走過去將那鞋子撿起來,念了句咒。白光在這一刻大甚,四周的黑暗也盡數退去。


    我莞爾一笑,輕輕的閉上眼,再睜開時候,便看見了那個人將我緊緊抱在懷中,一副眉頭緊鎖的樣子。


    我往他懷裏靠了靠,在他開口說話之前,小聲說:“六哥,你抱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他身子一僵,過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那雙原本波瀾平靜的眼裏,竟有些難以抑製的激動,可偏偏他仍舊口氣平平:“想起來了?”


    我眨眨眼看他,好半天都沒有說話。他突然就有些緊張起來,皺眉道:“怎麽了?有哪裏不舒服嗎?”


    他這緊張的樣子,讓我莫名的有些想哭。我搖搖頭,撐著手從他懷裏坐起來。環視一圈之後,發現外麵的天還是黑著的,而我又被到了易家。


    不過從剛才在幻境裏麵聽他和豔骨的對話,倒是不難猜到應該是葉弛見我沒有醒來去找了他,要不然就是他感覺到了我不對勁,趕到了我的身邊。


    “翎兒?”他又輕輕的喊了我一聲。


    “哦哦,沒事。”我說,“隻是覺得頭有點暈,應該是才恢複了記憶的關係……啊,對,我靈力好像也恢複得差不多了。”


    我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了一張符紙出來,稍稍離開他之後,嘴裏便小聲念了句咒語之後,過後將那黃符一扔,伸出手指點了點,那符紙便燃燒起來。


    在那團火落下之前,江楚城伸手接住了它。我正打算讓他表揚表揚我,就見他揚唇道:“看來的確恢複了,膽子也長進不少,敢在屋子裏玩火了。”


    我:“……”


    我癟癟嘴把符紙收起來,過後又轉過頭去看他,想了想,對他說道:“你能從易文修的身體裏出來嗎?我、我想看看你。”


    他愣了愣,雖然麵有疑惑,但是也沒有問我原因,隻揉了揉我的頭發,溫聲道:“稍微等我一下。”


    等他走進更裏麵的那間屋子之後,我才兩手環抱膝蓋坐起來。腦子裏還有些混亂,這一世的記憶和七百年前的記憶交織在一起,總讓我有一種錯亂的感覺。


    但我知道,楚翎也好,林阮也好,不管是哪一個,我都隻是我。


    片刻之後,他走了出來。


    一頭長發懶散的披在肩頭,棱角分明的臉龐有透著一些冷峻,劍眉星目,皮膚細致卻是十分的蒼白。他身上還穿著易文修的那件黑色絲質睡衣,領口微微敞著,那一瞬間,麵前的這個人和記憶裏的他融合到了一起。


    我愣愣看著他,等到他走到我麵前之後,我訥訥道:“你真好看。”


    他嘴角一哂:“現在才發現?”


    “……”


    我下意識就想用手摸摸鼻子,可在那之前,手就被他抓住了,他說:“鼻子都快摸沒了,這毛病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改改。”


    “你不知道嗎?”我驚奇的看著他,“養成一個習慣隻需要二十一天,但是要戒掉卻要花上一輩子。”


    “……”他忍不住抬手敲了我一下,“哪來這麽多的歪理。”


    我一手捂著額頭控訴:“書上這麽說的嘛。”


    他頭疼的揉揉額角:“那種書以後給我少看。”


    “哦。”


    我癟癟嘴不再說話。


    一時間好像突然沒有了話題,沉默片刻之後,我喊了他一聲:“六哥。”


    “嗯?”


    我一把撲進了他懷裏,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我好想你。”他隻遲疑了一秒,便伸手抱住了我,低頭吻了吻我的頭發,說道:“都想起來了嗎?”


    我稍稍從他懷裏離開,點點頭又搖搖頭:“差不多都想起來了,可是有一些還是很模糊……”


    話說到一半,我就想起清寂最後說的那一句什麽“前世的愛人”,這讓我不由自主的看了江楚城一眼。他坐在床邊,又抱著我讓我坐到了懷裏。


    那熟悉的冰冷氣息瞬間將我包裹,我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聽他低聲道:“不著急,現在已經有了四顆珠子,最後那一顆很快就會出現了。到那時候,你若是還有想不起來的,我再細細說給你聽便是。”


    我眨眨眼看他:“那你為什麽不幹脆現在就說給我聽?”而是要等到以後?


    他說:“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想知道什麽?”


    我有點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剛想著他怎麽會有這麽大方,下一秒就聽見他說:“不過就算我現在告訴你,你怎麽知道我不是騙你的呢?”


    “……”


    我哦了一聲,一臉悻悻的說:“你說的好有道理。”


    他笑笑:“還是等你想起來之再說吧。”


    他這麽說,我也隻能點點頭,湊過去乖乖巧巧的趴在他的肩頭,片刻後輕輕說:“那你和我說說我想起來,但是卻不知道後續發展是什麽樣的事吧?”


    江楚城嗯了一聲,偏過頭親了我一下:“想知道什麽?”


    聞言我立刻坐直了身子,兩眼期待的看著他,聲音都變得有些激動:“糖、糖糕現在怎麽樣了?她還好嗎?那天你來的時候,她正好出去給我做點心了,我、我之前還答應她說不會睡過去,可她前腳走,你後腳就來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生我氣。”


    我說話的時候江楚城一直溫柔的看著我,他的眼裏都是我的影子,房間的橙黃的燈光溫柔的照在他身上,等我說完之後,他又輕輕吻了吻說,方才說道:“她很好,沒有生你氣,隻是有時候會吵著想要見你,你走了之後我就把她帶到了幽暗城……”他頓了頓,又繼續說,“現在我把她放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你如果……”


    “我想見見她!”


    他還沒有說完,我就打斷了他的話。


    我已經七百年沒有見到自己的女兒了,也不知道她現在長成了什麽樣。是高了呢?還是胖了?或者是瘦了?不過也不一定啊,她畢竟是個鬼胎,如果不是中途發生變異,那她就不會再長了。


    但江楚城卻說:“現在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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