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在山莊住多久,關何就帶著奚畫啟程了。

    或許是莊內事務繁雜,亦或許是不忍離別傷感,出山時,無人相送。

    沿官道一路向南,仍舊是坐馬車。這迴請了車夫,關何陪著她在車裏坐著,閑來無事,奚畫就趴在窗前探頭往外看。

    青山如黛,遠處雲煙縹緲,近處水霧朦朧,仙境一般美不勝收。

    “有這麽好看嗎?”

    見她盯著瞧了一上午,關何終於忍不住湊過去,然而四周景物並無特別之處,不過是些山山水水,此時正值冬季,樹木凋零,別說欣賞,簡直連個美字都沒法沾邊。

    “你不懂。”奚畫連頭也沒迴,自顧翻了個白眼,“失明又複明,我瞧什麽都好看!”

    馬車從一農家駛過,院內隱約聽到狗叫,透過柵欄,見得一條灰毛幼犬在門口吠個不停。她癡了一瞬,驀然想起家中的黃狗。

    記得金兵入城那晚,它好像挨了一刀,眼下世道這麽亂,隻怕也是兇多吉少了……

    思及如此,她心裏五味雜陳,從窗邊撤開,悶悶的坐迴車裏。

    今日沒有雨,盡管和車夫言說他們趕路並不著急,但行了一上午,也已駛出武陵。離此地最近的是丹萍鎮,算算時間,大約傍晚就能到。

    他在車中二人說說談談,雖不覺無聊,可到了正午也難免感到腹中饑餓。不多時見得前麵竹林間有換馬的驛站,車夫遂將馬車停靠在旁。

    幾縷炊煙自房屋頂上嫋嫋升起,驛站內食客不少,大多是途經此地的旅人,門外整整齊齊好些架馬車,吩咐小二將馬匹喂飽後,關何才牽著奚畫往裏走。

    “這邊的廚子會做糖醋排骨麽?”將進門時,奚畫歪頭問他,“我突然想吃點甜的。”

    “不知道,待會兒問一問。”他隨口迴答,答完才覺不對,“又吃甜的?”

    她撫掌一笑,“這個好吃!”

    “喜歡吃就點吧。”

    正說著,關何忽然皺了一下眉,自言自語道,“都說酸兒辣女……吃甜是生什麽……”

    他話音剛落,奚畫一腳絆著門檻險些沒栽下去。

    “兩位這是住店還是吃飯呢?”店內的夥計眼尖,即便裏頭忙得不可開交,倒不忘小跑著過來招唿。

    關何四下裏一掃,開口問,“有糖醋排骨麽?”

    “有的有的!”他扯著嗓子朝裏喊了

    一聲,忙又擠著笑臉,“客官還要點什麽?”

    “再來一道素菜,一個湯。”

    “好咧,您稍等著!”

    兩人尋了個安靜位置落座,此時正值午飯,來往用飯的人絡繹不絕。奚畫取了筷子去後廚拿水燙了一燙,而後才走出來坐下,一麵把筷子遞給他,一麵想起他之前言語,臉上不由一紅,覆在他耳邊悄聲問:

    “你喜歡男娃娃還是女娃娃?”

    關何想也沒想:“男……”驟然看到她眉挑了一下,一句話噎在喉,急忙一個鬥轉,“男女都要一個。”

    聞得此言,奚畫頗感滿意,隻笑而不語,低頭把玩著手上的竹筷,開開心心的等菜來。

    隔了沒多久,店夥端了米飯上桌,這邊尚未開吃,門外忽聞得一人聲音。

    “小二,你這兒能租馬車麽?”

    “馬車啊,哎喲今兒正好有一架,您且等等啊……”

    因得來者口氣嗓音甚是耳熟,關何和奚畫不由皆抬頭往前看去,正見門外有個書生模樣的人筆直而立,長袍布衣,肩頭還挎了個包袱。

    奚畫愣了半晌,即刻展顏笑道:“勇謀!”

    聽到不遠處有人喚,鍾勇謀登時一怔,忙舉目搜尋,視線同他二人相撞後,雙眼隨即一亮。

    “誒,你們也在啊?!”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你!來……快進來坐!”奚畫正起身招唿他,不想從他身側門邊又有一人輕聲詢問。

    “怎麽了?碰到何人?”

    門被店夥推開,此時才瞧清說話人的形貌,奚畫一眼望見,愈發喜上眉梢。

    “小顏,怎麽是你!”

    轉眸但看她梳了一頭的婦人發髻,手又挽在鍾勇謀胳膊上,當即了然。

    “你們用飯了嗎?來這兒一塊吃罷?……小二!”奚畫迴身就吩咐道,“再去添兩副碗筷來,另外再加兩個菜。”

    “好的,客官您稍等。”

    將四個茶杯一一滿上清茶,奚畫往旁邊挪了挪位置。這場景好像似曾相識,記得當初清明掃墓時,在茶肆避雨,亦是這般碰見他們倆匆匆而來。

    她隻知鍾勇謀一直對丁顏的姐姐有愛慕之意,卻不承想,他們竟會在一起。

    當酒菜上齊,奚畫倒沒了胃口,托著腮,雙眼亮晶晶地盯著他倆瞧。

    “你們是幾時成親的?”

    聞言,丁顏垂下頭,羞得抬不起眼皮,聲音細如蚊蚋,“半個月前,在我娘家……”

    “你娘家?”

    鍾勇謀擺首歎了口氣,“平江城陷落那日,我爹娘就死於金人之手。拜堂好歹得有長輩在場,所以就去了她娘家。”

    “哦……”原來自己還不是最慘的那個。親人離世的痛苦,奚畫自然是旁人更加明白,她喉中哽咽,忙又問,“那你們這是要往哪裏去?”

    “我舅舅在蜀中尚還有生意要做。”鍾勇謀笑答,“上個月他來了書信讓我去尋他,所以我就帶了顏兒一起,準備搬去蜀地成都府。”

    “啊,去蜀中麽?”奚畫撫掌一笑,扯了一下關何的衣角,便道,“我們正好也要南下,不如順路吧?咱們路上好有個伴。”

    “好是好。”關何頷首向鍾勇謀看去,“你們方便麽?”

    “有什麽不方便的。”他倒是好將就,點頭就答應,“女人家話多,一路上說個不停,我也迴不了嘴,這不是剛好麽?叫她們自個說去,咱們倆也好好敘一敘。”

    話才說完,胳膊上就被狠狠擰了一記,鍾勇謀立馬疼得齜牙咧嘴,又礙於臉麵強忍著沒叫出聲。

    丁顏偏頭瞪他,然後才去問奚畫,“你們打算去哪裏?”

    “我們去大理。”

    “這麽遠?”她吃了一驚,“不準備留在宋土了?”

    “不想……”奚畫低頭扒了口飯,嚼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我說個大不敬的……官家而今逃到蘇杭去了。那邊地大物博,東西多,風景又好,瞧著就不願拿迴北方。這麽下去怎麽辦?

    北夷的金、遼都不是善類,而今這裏尚且安定,再過幾年呢?十幾年呢?誰說的準……你說對不對?”

    丁顏無法反駁,隻能稱是,“那往後要去看你們也不容易了。”

    “我們又不去遠了。”奚畫笑道,“就在邊境最安寧的地方,呆著我心裏也踏實。”

    關何的馬車本就很寬敞,裏頭要坐四個人綽綽有餘。念著晚上就將到丹萍鎮,鍾勇謀也沒再向小二額外租借,索性四人乘一輛。

    他們兩個坐在車外,奚畫便同丁顏窩在車裏,到底是昔日舊友,而今相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待細細問了她與鍾勇謀成親的過程,心中又是一番感慨。

    “我是意外得很,起初沒看出來

    勇謀喜歡你呀。”

    “你以為都是你和關何啊?”丁顏掩嘴就笑,“非要鬧到書院上下都知道才好麽?”

    奚畫不禁窘迫地抓抓耳根,“哪、哪有這麽厲害。”

    被她這麽一提,無端端又想起書院來,奚畫靠在車內長歎了一聲,輕輕道:“也不知其他人怎麽樣了,事出突然,連最後一麵都未見上……”

    聽她此話,丁顏也沉默未語,隔了好久才開口:“那晚上,大夥兒都隻顧往後門逃跑,走得急我也沒仔細看。七姑娘應當是跟著她家隨從出去的,還有二嬸和張伯兩個。”

    “哦,對了。王五一還寄了封信給我們。”丁顏從包袱裏翻了半天,拿出一疊皺巴巴的箋紙遞給她,“他眼下人在宋遼邊境之地,說是要等打完仗了再迴來。”

    奚畫草草瞄了一眼,隻是笑道:“人活著就好。”

    “院士先生他們,可有消息麽?還有金枝和宋大哥……”

    “我是沒打聽到。”她搖搖頭,“眼下平江已經被金兵徹底的封禁住了,城裏的漢人不準出城,就是金人自己出入也盤查得十分嚴厲。”

    依她所言,倘使他們當時並未能逃出來,而今亦有存活的可能,金兵雖然殘暴,尚不至於將全城百姓盡數殺死。就像當年契丹占了幽州,不也好生安頓過宋人麽?

    她慣來善於寬慰自己,想到此處便鬆了口氣。

    “說起來,你也是挺不容易的……這短短兩個月,又是沒了娘又是瞎了眼。別人怎樣就莫要去管了,好好照顧自己才是啊。”

    “我這裏頭正好帶了點黨參,你拿些去,沒事取一片含嘴裏可以補補身子。”

    丁顏還在旁邊喋喋不休,奚畫懷抱軟枕雙目卻盯著茶杯出神。

    按理說,平江城內是不會有金兵的,然而當天晚上一夜之間竟冒出那許多來,不是長久埋伏於此的話,隻能推斷這群金兵是近日才到平江的。

    而那段時間裏隻有顧大將軍曾帶他大批軍入城,巧的是他來的當天夜裏就出了金兵攻城的事,也就是說……他的兵,興許都是金人假扮的?

    怪不得邊境的金軍會投降,原來是為了引人耳目。

    可也不對啊……

    就算顧將軍的人馬是金兵,平江城郊外自有禁軍駐紮,當晚出了那麽大的變數,怎麽沒見禁軍?

    禁軍的調兵令不在顧將軍手上,他既然沒法操控,那又是誰從

    中作梗?

    車搖搖晃晃而行,她就稀裏糊塗的亂想,直到傍晚黃昏時分,四人才抵達丹萍鎮。

    這鎮子四麵環山,比起武陵城是要簡陋許多。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幸而客棧倒還有兩三個。

    將車子停在那客棧之外,眼見裏頭人來人往,不知還有無空房,鍾勇謀急忙跳下車去同店夥商量住店和晚飯事宜。

    奚畫剛要從窗裏探出頭,車簾卻被人伸手掀開,關何攏了攏肩上的披風,低聲吩咐道:

    “我去鎮上再買匹馬,你們倆呆在這兒,哪兒也別去。”

    奚畫聽話地點頭,“哦。”完了又拉住他,“這會兒還有甜糕賣嗎?你路上若是看到了,買些給我好不好?”

    “你要吃甜糕?”他側目在街上掃了一圈,悠悠點頭,“好,我去找找。”

    她笑著鬆開手,“那你早去早迴。”

    “嗯。”

    簾子放下,車裏有些暗,丁顏拿手肘捅捅她,打趣道:“關何對你可真好。”

    奚畫隻是笑,俯身去拿桌上的茶來吃。

    一杯茶喝完,半天沒等到鍾勇謀迴來叫她們,奚畫仍舊倒了水接著喝,丁顏卻越發坐不住了,從窗邊看了好幾眼,終究站起身。

    “勇謀這廝怎麽還不迴來……不行了……我想小解。”

    她走到車門,彎腰要出去,驀地又迴頭來問奚畫:“你不一起麽?”

    “不了。”她搖搖頭,“關何讓我別亂跑的。”

    “你啊……”丁顏哭笑不得,“那你慢慢等他吧,我去客棧找找勇謀。”

    “二兩銀子一晚,這老板也太坑了!”往迴走的時候,鍾勇謀邊罵邊朝身後看,似乎要把這家黑店銘記於心。

    “你說說……咱們就是在常德府,住萬金閣,也不過一兩銀子啊!他這麽個小地方,憑什麽!”

    “好啦好啦。”丁顏心頭不耐煩,“不住就不住咯,你嘰嘰歪歪什麽,沒得讓人家看笑話,大不了我們再換一家。”

    她踩上車,“小四啊,這家客棧太貴了,另外還……”把簾子一打,抬眼時,車內卻空無一人。

    聽她言語戛然而止,鍾勇謀忙在車下問:“怎麽了?”

    “小四沒在車上。”丁顏從上頭下來,“是不是找關何去了?”

    “不知道啊……”

    兩人心急如焚,

    急匆匆在客棧四周搜尋,然而喚了半天也沒人應答。

    此時此刻,街上有人牽了一匹棗紅馬朝這邊走來,手裏還捧著油紙包好的甜糕,熱氣騰騰。

    但見他二人神色慌張,他不由奇怪:

    “出什麽事了?”

    “關何!你來得正好!”鍾勇謀趕緊跑上去,“小四是不是找你去了?”

    “小四?”他眉頭一皺,“我不是讓他在車上等我麽?怎會找我來了?”

    丁顏當即愣住,“她沒跟你在一塊兒啊?!”

    關何搖了搖頭,眸中似有不解,瞧她眼裏的神情,又似乎有些明白,心頭猛地一記鈍痛。

    他飛快打起布簾,漆黑的馬車之中——

    軟靠上空空蕩蕩,杯子倒在桌腳旁,茶水灑了滿地都是。

    久違的恐懼感如潮水般湧上腦海,這種感覺,正同那日在平江街上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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