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畫一手撐著地,勉強支起身,然而另一手卻使不上半點力氣。看那骨頭錯位的樣子,想來是脫臼了。

    關何忙將擱在木桶旁的外衫取來,上前將她裹住,隨即就打橫抱了出去。

    她胳膊正磕到台櫃上,刮了一抹紅色,大約是淤血。

    關何看在眼裏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先拿手撫了撫她傷處,奚畫登時輕叫出聲。

    “啊……疼疼……”

    “這邊脫臼了。”他皺眉道,“我馬上給你接骨,可能會有些痛,你忍一忍,很快就好。”

    “脫、脫臼?”長這麽大還沒遇上過這種事,奚畫登時慫了,“是不是很疼的?要不我們還是去看大夫……”

    “我接得好,你放心。”

    “可……可是……”不等她猶豫,連心理準備都沒做好,關何伸手兩下,哢咯迴了位。

    “啊啊啊啊!”

    痛感雖隻一瞬,但也夠強烈了,奚畫暗惱他不提前知會一聲,拿手揉著傷處,噘嘴不說話。

    關何也未看她表情,翻來覆去在她胳膊手肘上找淤青。

    “還有別處傷了沒有?”

    “嗯……”奚畫輕輕抽了抽鼻子,“腳踝還有點疼。”

    “腳踝?”視線轉到她腿上,腳脖子下三寸之處有道淺淺的紅痕,也不知是幾時弄傷的。關何自包袱中翻來藥酒,低頭給她擦拭。

    鼻中嗅到藥水的味道,奚畫心裏感慨,靠著架子床難過道:“我可真沒用……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怎麽又說這個。”關何眉頭未展,抬眼看她,“你眼睛得病才幾日?能做到如此已經難得了,凡事都得有個過程,急也是急不來的。”

    難得聽他說話這麽認真。轉念一想也覺得自己太消沉了,從前總說他這樣那樣,如何如何不對,眼下事到臨頭,倒被他好好教育了一頓。

    奚畫拉著衣衫默默無語。

    正出神時,手頭驀地落下一個冰涼圓潤的物體,她那食指摩挲了半晌,像是一塊玉。

    “……什麽東西啊?”

    關何收好藥瓶,不答反問:“你自己摸摸看。”

    知道他是有心考她,奚畫遂屏氣凝神,集中注意力,此物明顯有幾處凹進的痕跡,她顰眉思索了一陣,笑道:“是你的牙牌?”

    關何讚許地點點頭,“嗯。”又換了一樣遞給她。

    “你試試,能不能摸出上頭寫的字?”

    這迴手頭握的是個瓶子,形狀不大,量來是給她上藥的藥瓶。奚畫仔細撫了片刻,揚眉道:“白藥草烏膏?”

    “不錯。”關何笑意漸濃,另取了一瓶。

    “這個呢?”

    “止血活絡丸。”

    “這個呢?”

    “……什麽呀,我的發簪嗎?”

    ……

    興許是信心倍增,認出得越多,她精神也越發好轉。

    關何迴頭又去桌上拿別的,剛一側臉,她手便悠悠撫了上來,指腹緩之又緩地在他眉眼和鼻尖劃過,然後另一手也一同捧著,神情沉靜,似乎是在辨別什麽。

    他沒敢動,“怎麽了?”

    “沒什麽。”奚畫嘴角蕩開笑意,輕聲道,“我就想摸摸看你的樣子……”

    聞言,他驟然一怔,隻愣愣看她,由著她用手一遍一遍的觸摸,然後淚水滿眶。

    “關何……”

    她喉中苦澀,強忍著把眼淚憋迴去,笑顏如花,“我好想見見你啊。”

    關何伸手握住她手背,千言萬語此刻一句也道不出口,望著奚畫盈盈秋水,眼眸裏卻看不到自己,心中不禁一酸,俯身便吻了上去。

    從出事到現在,兩人一直忙碌奔波,也未曾靜下心來與她廝磨。關何本沒打算深吻,不知為何竟不舍鬆開。

    她秀發尚未幹,因得剛出浴,渾身都是清新的氣息,脖頸上的肌膚還淺淺泛著紅色。腦中縈縈繞繞的,盡是在浴房見著她的場景,一時心蕩神馳,不由自主往她肩頭鎖骨親去。

    方才在內室摔得突然,奚畫隻罩了件薄衫在外,經他時重時淺的啃咬,領口早已淩亂,衣衫之下,若隱若現,再往裏就真的是寸縷未著了……

    奚畫禁不住心跳加快,唿吸愈漸不穩,她縮了縮脖子,低低喚道:

    “關何……”

    聽得她出聲,關何神誌才清醒幾分,指尖捏著她衣角,猶豫再三後,喑啞著問道:

    “小四……我想要你,可不可以?”

    奚畫頓時沉默。

    盡管睜著眼,卻看不到他的模樣,臉又熱又燙,隻怕已經紅得不成樣子。思忖少頃,心想:反正自己也瞧不見……有什麽可害羞的?

    如是一番安慰後,她潮紅稍褪,緩緩點了

    一下頭:“好。”

    話音剛落,周身便覺一涼,外袍滑到腰間,關何坐起除去衣服,迎麵便欺了上來,頃刻間灼熱的溫度比穿著外衫時還熱上幾分,鋪天蓋地的罩在床上。

    從前隻是抱著她,沒有這般親密接觸過,他隻感到鼻中吐息全是少女幽暗的體香,情難自禁,唇齒吻著她耳垂,手卻攀上肩頭,慢慢滑入衫子最裏……

    奚畫被他吻得迷糊,全身無力,雙手也不知放在何處,想去抱住他腰身,又擔心觸碰他傷口,左右為難之時,關何右手伸出,握住她的,十指相扣。

    關何越吻越低,肌膚上濕意冰涼,微風一吹尚感到些許清冷。

    意亂情迷之際,奚畫懵懵懂懂地迴憶羅青與她說過的這房中之事,忽而想,等下會不會很疼?要是很疼該怎麽辦?

    她好像還沒做好準備……怎麽就草草應了……

    正亂七八糟胡思亂想時,猛然感到一陣清晰的痛感,奚畫咬著牙倒抽了口涼氣,和他相握的手也隨之收緊。

    將她反應收入眼底,關何忙俯下身在她嘴唇上親了親,亦怕傷到她,不住地柔聲寬慰。

    陽光透過窗欞的縫隙照進屋內,一地斑駁的陰影,忽明忽暗,其中能聞得有人低語,有人呢喃,滿室溫暖。

    一覺醒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奚畫從他懷裏探出腦袋,還沒等開口,關何已先問道:“怎麽了?”

    她訝然,“你醒了?”

    “嗯。”他其實睡得淺,並未睡多久。

    “這會兒什麽時辰了?”

    “酉時。”關何偏頭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剛黑。”

    “這麽晚啦?”奚畫吃了一驚,竟不知自己已睡了快三個時辰。難免感到不好意思,隻把頭又埋迴他懷中。

    被衾裏,關何撫上她背脊,亦把她往胸前帶了帶,緊緊摟住。

    心頭倒有幾分小慶幸,還好她瞧不見,否則那時定然會讓他十分尷尬……

    這般想過後,又覺得愧疚。她才失去親人,雙目又瞎了,自己卻在此時對她……於情於理都難辭其咎。

    閉眼眯了一陣,奚畫總算是沒了睡意,忽然喚他:“關何。”

    “嗯?”

    “……我們,這算是成親了麽?”

    他怔了一下,笑答:“算吧。”

    聞言,奚畫皺了一下

    眉,佯裝委屈地扁扁嘴:“當初說好的八抬大轎呢?”

    關何微微一笑,“等咱們安頓下來我補上,好麽?”

    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她眼珠一轉,突然問:“眼下咱們還有這麽多銀子使麽?我看這些天花了不少……夠用麽?”

    聽她也跟著自己說“咱們”,關何不由欣慰,笑道:“這個你不用擔心。”他將頭埋在她頸窩,“我肯定是不會讓我媳婦受累受餓的。”

    奚畫撲哧一笑,又是羞澀又是歡喜,也伸手迴抱住他。

    “等去了山莊,看了病,我們就找個清靜的地方,沒有戰事,也沒有紛爭,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你說好不好?”

    關何依言頷首,“好。”

    她眉眼一彎,笑道:“那我想開個書院呢?”

    “也好。”

    “你還真能誇口啊。”奚畫不由打趣,伸出兩個指頭來,“八抬大轎和書院我可都記下了,你屆時別抵賴。”

    關何握住她的手,微笑,“嗯,我若抵賴,你怎麽罰都成。”

    她不在說話,靠在他胸前,一言不發地聽著他的心跳。

    眼前一幕一幕閃現的,都是在書院中的情景。

    搖頭晃腦念書的冉先生,一大清早就愛課試的左先生,平易近人的院士,還有老喜歡罰她跑馬場的雷先生……

    一瞬間,金枝,勇謀,五一,顏七,每個人的臉都變得無比清晰。

    她很想念,很想念在書院的日子,那時才真的是無憂無慮,能說能笑……

    品仙節後,王五一在酒樓還意氣風發地舉杯:“明年大家就要進京趕考了,等五年後,十年後,咱們再來此地一敘。管他是大官也好,是乞丐也好,我們聚在一塊兒,喝個酒,聽個戲,就當還在書院時一樣!”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這樣的時光如今隻能成為一段過往,再也迴不去了……

    “關何。”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我恨金人。”

    在荊州城內住了三日,采辦好日常用物,又另買了匹馬,眼見兩人都休整得差不多了,第二天清晨時關何便去向客棧掌櫃付了帳,準備出城。

    此時已經入冬,即便處在南方,但冷起來也是要命。奚畫心疼他駕車勞累,因說去尋個車夫來,江陵地大,不似在平江那麽不方便,要雇車夫也不難。

    關何下車去向客棧馬商詢

    問車夫的事,她就在車上抱了手爐坐著,正靠著軟枕打瞌睡,耳畔忽聞得些許吵嚷聲。

    “怎麽又是你啊!自個兒病了殘了去找大夫看看,沒得別在我們店門外躺著,影響咱做生意!”

    伴隨著一陣悶哼悶響,想來是被打了。

    奚畫在心裏默默地對此人同情了一番。

    他應當是沒錢看病,也沒地方住才流落街頭的。而自己若不是有關何,眼瞎目盲,身無分文,大約也會如他一般罷。

    思及此處,又愈發的感激他。心頭愣愣地想,自己這一生能遇上他,可真好。

    關何從馬商那兒雇了個車夫,正自客棧後院出來,迎麵便見那矮樹下橫躺著個人,衣衫襤褸,頭發髒亂,手扒著樹幹哀哀呻/吟。

    就算不在亂世,繁華城內也不缺這樣的可憐人,起初他到沒在意,待得自那人身邊經過時,側目一掃,頓覺他容貌麵熟。

    止步細細打量後方認出,這是蘭亭書院家財萬貫的婁方亮。

    關何著實怔住。雖說平江城陷落,大批人流離失所,但他家有權有勢,哪怕錢財被金人搜刮了去,如何也不會淪落至此。

    呆了半晌,約莫是看到他沒動靜,一旁的車夫便笑著解釋說:“公子是瞧他可憐啊?這人得的是不治之症,也就那麽幾天了,撐過去,一了百了,人也輕鬆。”

    “不治之症?”聽他口氣好像知道點什麽,關何迴頭問,“怎麽,你認識他?”

    “他來這兒十多天了,客棧裏頭的人都認識。啊喲,說起來真作孽啊,剛來客棧那時候穿得可光鮮了,住要住上房,吃要吃山珍海味,身邊兒還有個隨從跟著。結果後來得了病,大夫說沒得治,隻隔了一天,那人啊臉就瘦得看不出模樣來了。”

    他家底還在,就是得病也不會短短幾日一分錢都拿不出才是。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那隨從抱著他包袱夜裏跑了,一覺睡醒成了窮光蛋,自然隻能出來睡大街咯。”老車夫不以為意地搖搖頭。

    關何若有所思地頷首,目光往他身上掃了一眼,想他當初在平江城怎樣怎樣的得意風光,不承想也落得這個下場,真是世事難料。

    “公子,咱還走不走啊?”

    “嗯。”他收迴視線,走向馬車。

    掀起簾子坐進車內,奚畫聽到聲音忙抬手去尋他。

    “關何……”

    他牽著她的手,應道,“我在。”

    因為一直抱著手爐,奚畫掌心很溫暖,他甚是貪戀地小心翼翼合攏。

    還好,無論世道如何變遷,他還有她……

    隻要她在身邊,天下怎樣,都與他無關。

    奚畫偏頭問道:“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沒什麽,遇到個故人,多說了幾句。”

    “故人?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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