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迴小木屋時,頭頂的烏雲稍稍散了些,露出下弦月的一方影子。

    院中尚有血跡未曾清理,院外橫著幾具屍身,房內卻空無一人。之前走得匆忙,來不及收拾,關何本擔心她看見會害怕,不承想垂頭去瞧時,發現她表情呆呆的,半點反應也沒有……

    一路上都是這樣,不說話也沒有動靜,眼睛不住的往外流淚,似乎怎麽也流不盡。

    他不善言辭,看在眼中盡管心如刀絞,又不能尋出言語來安慰。

    木屋簡陋,臥房中隻有一張木床,草編的席子光禿禿擺在上麵。關何小心翼翼放下奚畫,取了一條被衾鋪開,摸上去仍舊寒涼。然而此時也尋不到其他安全的落腳之處,隻能暫時將就了。

    打點好一切,迴頭見奚畫隻是靠在床邊,滿臉淚水,眼底下一片青黑。

    他拿袖子替她擦幹眼淚,盡量柔聲道:“你在這睡會兒,桌上有茶水,若是渴了就倒來喝,我出去一趟。”

    奚畫神情茫然,片刻也沒有迴應。

    他無法,深深望了一眼,轉身要走,不料才行出一步,胳膊猛地被她抱住。

    奚畫顫著聲音,木愣道:“你……你要去哪兒?”

    遲疑了一瞬,關何斟酌著詞句:“我去帶青姨迴來……”

    “……”

    奚畫望向他的眼裏驟然蒙起一層水霧,慢慢兒鬆開手,腦袋微偏,眸子似是在打量四周。

    隔了良久,才輕聲道:

    “……你要小心。”

    他點頭答應,“好。”

    說完匆匆帶上門走了。

    興許亦是害怕被人發覺,桌上沒敢點燈,四周皆是幽暗的深藍色,攤開掌心,合攏掌心,眼前卻不是紅色就是灰白。

    羅青死前的模樣,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短短的一個多時辰,卻像是過了整整一年。

    這樣的變數她令緩不過氣來,簡直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細細想來,或許這真的隻是夢,一場永遠不會醒的噩夢。

    昨日街道上的笑語歡聲,紅的綠的,流光溢彩,刹那間化成了灰燼。

    天快亮時,才聽到關何的腳步聲。

    奚畫心頭一頓,忙跳下床去,急切地推開門。迎麵卻見他捂著手臂上的傷口,身形不穩。

    抬眼與她視線一對,神色間染盡內疚。

    “小四……”

    兩手空空,他什麽也沒有帶迴來。

    “抱歉我……”關何擰著眉頭別開臉,“迴去的時候,沒尋到屍身。”

    滿城都是金兵,繞開街道,特意尋了小路走,然而到了奚畫家中小院,羅青的屍首已經不在了。按理說金人不會連夜便將屍體處理掉才是,但他找遍朱雀街,竟半點蹤跡也沒找到。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奚畫目光渙散,聞言癡癡地出神,隨即又莫名地高興起來:“我娘、我娘許是還活著,對不對?”她興衝衝撲上前問道,“她沒死,所以你才找不到,你說是不是?”

    羅青已經死了,傷成那樣,不可能再度複活。

    明知道她這是在自欺欺人,關何終究不忍說破,隻緩緩點頭。

    “好……真好,太好了。”她彎著眉眼,笑顏如花,“那我們在這裏等她,她一定會找過來的。我娘一定還活著……”

    “……”

    “你快些進來。”奚畫話語一換,撫著他胳膊甚是關切,“我給你包紮傷口,你別拿手捂了,萬一化膿怎麽辦?”

    她的神采恢複如常,飛揚的眉宇似乎還和從前一樣,滿懷希望,燦然生光。

    然而他明白,一心一意嗬護著的那顆心,再也不是無憂無慮的,就像平地裏襲來了一陣暴風,吹得人搖搖欲墜。

    在桌邊坐下,奚畫替他剪開傷口旁邊的衣服,用帕子擦了擦淌出的血,又跑出去打水給他擦洗,忙忙碌碌的,表情格外認真。

    紗布往胳膊上纏了一圈又一圈,關何一直看著她,眉頭深鎖。

    天已大亮,朝陽傾灑,奚畫仔細打了個結,然後笑吟吟地抬頭:“好了。”

    “小四……”

    關何忍不住開口:“這裏也不是個安全之地,金兵倘使要打草穀,隻怕會找到這裏來,等下我去鎮上尋一匹馬,我們……”

    “不、我不走。”他話還未說完,奚畫揚聲打斷,拚命搖頭,“我娘要是來,見不到我們,她會擔心的。”

    “小四……”

    “我不走,我要等我娘。”

    “小四!”關何抓住她肩頭,用力搖了搖,“青姨已經死了。”

    “沒有沒有……”奚畫喃喃後退一步,“我娘沒死……是你說的,你說的沒找到屍體。”

    她忽然笑道:“人要是死了,

    怎麽會平白無故不見?我娘一定是還活著,受了那麽重的傷,想必她行動不方便,不行,我要去找她……”

    “小四!”見她當真將出門去,關何急忙扣住她手腕,“現下兵荒馬亂的,你去哪裏找!”

    “我要迴家,我迴家去找,我娘就在家裏!”奚畫想甩開他,怎奈他手指收得緊,掙不開推不掉,“你放開我,我要迴去……我要迴去……”

    死命扳他十指,可還沒用力,眼淚就大滴大滴落在手背上。

    淚水灼熱燙得他渾身一顫,垂眸見著奚畫腕上已被他握出紅痕,關何心疼不已,忙鬆開手,輕輕將她拉入懷中。

    “我知道你難過……不要這樣好不好?你這樣我……”喉中哽咽了一下,半晌也未說出話。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奚畫放聲大哭,“我是在做夢,我一定是在做夢!你告訴我,是我沒有睡醒,你快告訴我啊!”

    “……”沒有聽見他的答複,也知道無論他說什麽,都於事無補。

    奚畫雙手緊緊環著他腰身,埋頭悶聲哭了許久,大約是太累太累,最終伏在他懷裏睡著了。

    聽著耳畔唿吸聲淺淺,關何才悠悠鬆了口氣,小心抱她上床,掩好被衾。

    這房裏沒有帳子,陽光直接從窗外照進來,因怕擾了她,關何起身坐在床邊替她擋著光。

    遠遠聞得一些馬蹄聲和吵嚷聲,經曆了一夜風雨,官道上隻怕都是逃難出來的人,平江城不能再呆了。

    雖不知為何城中突然冒出那許多金兵,但大宋疆土難保是不爭的事實,既然此地混入這許多金兵,恐怕別處也亦然。

    驀地想起在山莊曾聽葉君生提到,潛在金國的血刃飛鴿傳書說,金兵有一部分並未在金土境內,而今一想才覺恍然。

    金國佯裝與宋結盟,邊關之戰又假意歸順詐降,量來是為了拖延時間。

    由此可見這一計劃蓄謀已久,絕不止一年半載那麽簡單。

    這一覺昏昏沉沉好像睡了很久,夢裏見到羅青輕撫她額頭,嘴中還在責怪她沒有早些迴家,菜還沒燒好呢,狗也沒有喂……

    奚畫在夢中頷首,正要轉身去廚房,一抬眼便看到一股殷紅的血自她發際流下來,將臉分作兩半。

    羅青眯著眼睛問她:小四啊,年後到底有什麽好事要告訴娘?

    年後,年後……

    依稀記起數天前

    在院中和她玩笑,原來她一直惦記著。

    奚畫抹著眼淚哭:娘,我要成親了……

    要成親啦?是好事啊,怎麽不早說呢?

    她笑容和藹。

    下一瞬,狼牙棒便狠狠在敲頭上,腦漿迸裂。

    鮮血灑在臉頰,溫熱粘稠。

    “娘!”

    奚畫猛地驚醒,一睜眼滿麵都是淚水。不知是什麽時辰了,窗外的日光直直射入眼睛,她覺得很刺目,眸中又酸又疼。

    “小四。”身邊有人抱她,溫暖的體溫透過衣衫滲入肌膚,奚畫緊緊揪著他衣角,再偏頭,陽光依舊照著眼疼,她忙側過臉,縮在他懷中。

    “關何,我做了個夢……”

    似是寬慰地伸手撫著她發髻,正要問是什麽夢,驀地想到她夢中落淚,應當也不會是好夢,關何話哽在嘴邊又咽了迴去。

    “夢裏的事都是假的,當不得真。”

    “……可我胸悶得很。”奚畫望著牆,呢喃道,“你說……為什麽會有金兵攻進城裏呢?城郊不是有軍營嗎?還有禁軍呢?顧將軍在城內,他們怎麽會……”

    說到一半就感到喉嚨幹澀,她咳了兩聲,搖頭道:“好渴……”

    “你坐這兒等會。”關何鬆開她,起身去倒茶水。

    水是涼的,湊合著咕嚕咕嚕喝完。

    太陽還是太刺眼,她皺著眉躲開,捧了茶杯背過身問他,“書院裏的人……金枝他們,勇謀他們,你見到了嗎?”

    午夜金兵入侵,正是酣睡之時,量來也鮮有人逃脫,他一路隻記掛著奚畫的安危,不曾注意旁人。

    “沒見到……”想了想,又補充,“早上瞧著不少人沿山塘河往下遊走,也許他們亦在其中。”

    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奚畫才問他:“那我們呢?我們要去哪裏?”

    見她情緒儼然已經穩定,再不似先前那樣哭鬧,關何既喜又憂,於她手背上握了握。

    “往南邊走罷,那裏應當還是太平的。”

    “南邊……很遠吧?我們怎麽去?”

    “不妨事。”他語氣清淡,“交給我去辦,你隻管在這裏安心休息。”

    她現在什麽也做不了,除了交給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奚畫訥訥頷首,抬眼時,向西的日光直射入眼,忽而有些目眩眼花,她忙抬手去遮擋。

    “怎麽了?”

    “沒什麽。”奚畫定了定神,“就是頭暈得很……”

    現下已過午時,她身心疲倦,大哭了一場又沒進米水,自然頭暈。

    “你先躺下睡會兒。”關何替她拉上棉被,柔聲道,“我去找些吃點來。”

    “哦。”奚畫聽話地應了一聲,甚是乖巧地合上眼。

    因為哭得太厲害,她兩眼腫的通紅,關何輕抿著唇,指尖往她眼底下拂過,心頭暗暗一歎,這才起身出去。

    青口鎮亦遭金人燒殺搶掠,鎮上的境況不比平江城好,滿目瘡痍,遍地死屍,別說買馬,連人也不見幾個。

    難道要徒步而行?

    這是最壞的打算,不僅慢沿途的危險也更多幾分。

    留奚畫一人在木屋裏,到底不放心,走了一陣沒有收獲,關何隻得先迴去。

    天色漸黑,而今四下動蕩混亂,糧食緊缺,方圓十裏未曾有人做買賣,他在路上射了幾隻鳥雀和野兔,想著拿來充饑也好。

    屋外已成暗藍色,推門進去,房內也是一片漆黑。

    大概是聽到動靜,奚畫悠悠從床上起身,試探性地開口:

    “關何?”

    他將野兔放下,“是我。”

    聞這聲音的確是他的,奚畫才鬆了警惕,摸索著穿了鞋,坐在床邊。

    “睡這麽久,你餓了沒有?”關何放下弓/弩,淡笑道,“我打了些野物迴來,一會兒咱們烤著吃麽?好歹這還有廚房。”

    “好……”奚畫掀開被子要起來,“我來做吧。”

    正將下床時,忽而又遲疑了一瞬。

    “關何,你把燈點上,太暗了,我有點看不清。”

    “嗯,你且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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