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宋初艱難地笑笑,“奚先生的《鷓鴣曲》整個書院也就隻你一人會了,你還要推辭麽?”

    “……那麽多曲子,怎麽就挑這一首?”奚畫有些發愁,“別的不也可以麽?”

    “就莫問這麽多了,照我說的做便是。”眼見門外,丁顏帶著個老大夫急匆匆往這邊趕,他不欲解釋,“總而言之,這曲子王妃若是聽了,要拿第一就不難。”

    “啊?”雖是一頭霧水,奚畫到底勉強應了,“好吧……可調子我都記不太清了,也從來沒拿琴彈過……到時候要是出糗怎麽是好?”她的臉丟不丟沒什麽,書院的臉麵若是丟了,自己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聞言,宋初擰起眉神色複雜地盯著她,眸子裏似乎帶了一點鄙夷,半晌才歎道:“那現在便好好想,在腦子裏記清楚了,早讓你平時多練練琴,總是記不住!”

    “可我……”

    “誒呀,都這時候了,你還可可可可什麽呀。”金枝拉她後退了一步,正讓大夫給宋初診治。

    “奚先生不是從小在你耳邊吹麽?上迴還聽你唱了,怎麽會不記得?”

    “我……我緊張啊!”奚畫總算是道出緣由,看看她,又求助似的去看關何,“那場上周圍這麽多的人,我光是想著就害怕!”

    金枝昨日那話說得不錯,一會兒輪到她上去,怕是真得嚇暈過去不可!

    “沒事的。”礙於金枝在場,關何隻往她手背上輕輕握了一下,想法子安慰,“你就當看不見他們就是了。”

    “這活人好端端立著,哪裏說看不見就看不見的,這不自欺欺人麽!”

    “要不,咱們給王妃說說?拿個罩子給你罩著?”金枝說這話自己都不太確定,想了想,又訕笑道,“好像太招搖了……”

    “哎!”奚畫頭疼地歎了口氣,“罷了,我先把曲子想一想……”

    猶自坐在一邊兒嘀嘀咕咕琢磨了一陣,時而皺皺眉,時而拿手指在桌上虛劃,正若有所思地在點頭,一抬眼,猛地看到金枝湊到跟前,她唬了一跳。

    “幹、幹甚麽?”

    後者上上下下打量她,雙手環胸,手指還在下巴上摩挲。

    “小四……你該不會,就準備這樣子上場去罷?”

    “我這樣子?”奚畫隨即不解地低頭瞧了瞧自己,衣裙是今日才換的,幹幹淨淨,都洗得發白了,一點汙漬也沒有,“我哪裏不妥嗎?”

    “當然不妥了。”一旁的顏七望著她倒感覺無奈,“武考圖方便,穿得隨意點也就罷了。這文考可不同,那一幫舞詞弄劄的都清高的很,尤其是擺弄絲竹管弦的,格外挑剔。”

    聽出點意思來,奚畫立馬握拳憤憤道:“咱們可是讀書人,怎麽能憑衣著看人呢!正所謂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先生的教導我可是時時記在耳邊呢!”

    “呸呸呸……怎麽到這當頭了,還這般死腦筋。”顏七不由在她頭上一戳,“都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

    你自個兒去想想,是一個打扮得光鮮亮麗的人兒在那兒彈琴賞心悅目,還是你這穿粗布麻衣,素麵朝天的?屆時再好的曲子,隻瞧你這行頭也給大打折扣。”

    金枝小聲應和:“何況你的琴技還不咋地呢……”

    “呃……”

    她家境又不好,平日裏吃飽穿暖已是足夠,哪裏有那閑錢置辦衣裳。盡管顏七這話說得有理,奚畫還是覺得很傷自尊心。

    她扁扁嘴,撓頭思忖:“那……我上年過年還裁了新衣裳,穿那個行不行?”

    金枝眼睛一瞪:“你說的該不會是你娘給做的那件灑花襖子吧?”

    奚畫沒敢抬眼,兩食指指尖一對,低低道:“好歹料子還是新的呢……”

    金枝不知怎麽開口,想拿眼睇她,細細思索又怕令她心裏難受,隻得扶額輕歎。

    對於衣著,關何素來留意得少,今日聽她幾人提及,才往奚畫身上掃了一眼,忽然道:“這會子去裁製一件趕得及麽?”

    “隻剩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了。”顏七沉吟了一會兒,還是否決,“小四若不嫌棄,我讓下人取一件我的衣裙如何?也是新製的,從沒上過身,瞧著你我身形也差不離,將就一下可好?”

    “啊?”奚畫猶猶豫豫地看他們,有點不好意思,“你的新衣裳……不太好吧?”

    “我還欠著你一個情人呢,一件衣裳算什麽事兒?那就這麽定了。”顏七在肩上輕輕一拍,轉身就吩咐下去。

    “衫子要換,這頭發這臉也不能馬虎。”好像還來勁了,金枝拉著她就往裏走。

    奚畫惶恐不已:“誒誒誒……作甚麽啊!”

    “作甚麽?”她眉眼一彎,滿臉的壞笑,“你說作甚麽?來來來,讓我好好折騰折騰,和你認識這麽久,還沒見過你收拾一下是什麽樣子呢。”

    “不用了吧

    !”奚畫忙往後躲,金枝哪裏肯依,一把拽了她,扯了嗓子又去招唿丁顏。

    眼見雙拳難敵四手,奚畫扭頭就喚道:“關何,快來救我!”

    後者微微一愣,習慣性邁前一步,不想顏七輕輕巧巧擋在他身前,食指一伸,笑著擺擺手。

    “小關,你這可不好,我們女兒家的事,你個大男人不好過問罷?”

    “……”

    “放心。”顏七神秘兮兮地朝他眨眼睛,“一會兒保管讓你大吃一驚。”

    辰時四刻之際,酒樓裏食客漸多,朝陽順著窗欞打進來,桌麵上便落下斑斑駁駁的痕跡,圓的方的,大小不一。

    宋初手上傷得重,逗留了一會兒就先行告辭了。此刻隻關何一人在樓下雅間門口坐著,周遭慢慢喧囂起來,他卻抱著臂,心裏無端煩躁……

    “昨兒我可押了兄弟你十兩銀子!夠給麵子吧!”

    聽得鍾勇謀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關何抬起眼皮,正見那邊三人勾肩搭背,有說有笑。

    “呀,關何。”王五一一麵招手喚他,一麵剔著牙縫,含糊不清地問道,“怎麽就你一個人在這兒?宋先生他們呢?”

    尚遠舉目四下裏環顧了一周:“阿四呢?”

    “在裏邊兒。”他淡淡迴答。

    “裏邊兒?”鍾勇謀探頭朝雅間張望,可惜垂著簾子,什麽也瞧不見,“這幾個丫頭躲裏頭去作甚麽?宋先生也在?”

    “不是,宋先生手傷了,待會小四代他上場。”

    “什麽,手傷了?這可怎麽好!”

    王五一呸掉剔牙的簽子,狠狠啐了口:“肯定是姓婁幹的好事,直娘賊,我去找他理論!”

    “且慢,巳時要到了,你找他說理又有何用……”關何一語未畢,身後的布簾給人一下子打起,丁顏笑吟吟地走出一步,迴頭還打趣。

    “出來啊,大夥兒都在了,你怕個什麽。”

    內裏有人著急:“我……我等會再出去吧?”

    “橫豎也是要上場去的,那時候人更多,正好習慣習慣!”

    “就是。”金枝朝關何看了一眼,扶著她兩肩便向外推,“你瞧關何都在了,快去讓他看看。”

    奚畫忙拿手捂著臉:“別、別啊,你們等等,你們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光是聽覺得好奇得很了,門口站著的幾個人忍不住移過

    視線來。紅木地板上鍍了層日光,湘妃色細紋暗花的裙擺正掃在上頭,這衣身很顯身段,往日本是顏七穿著的習慣,而今叫奚畫上了身,一時半會兒令人發怔。

    “這有什麽好害羞的。”見她還在捂臉不願放下手,顏七好氣又好笑,伸手捉了她手腕狠狠拿開。“不承想你膽兒這麽小,眼下看了認識的人尚且怕成這樣,等會上了場該怎麽辦!”

    手一被她拿走,陽光登時照了個措手不及,一睜眼就看到麵前聚著這一幫人一眨不眨的瞧,瞬間更覺不自在了。即使臉頰撲了些許脂粉,也沒擋住紅暈,她左顧右盼,轉身就向後院跑。

    “這就嚇到了?”金枝攤手聳了聳肩,“往後成親還得盛裝呢,那蓋頭一掀,是不是也羞得跑了?”

    顏七笑而不語,目光一轉,旁邊已沒看見關何。

    周圍靜得有點異樣,金枝皺眉左右瞅瞅,抬腳便往那還在出神的王五一腳背上踩了一下。

    “你們看傻眼了啊?呆雁似的。”

    鍾勇謀可算是反應過來,指著前頭不可思議道:“那……那是小四啊?”

    “廢話,不然能是誰?小五小六嗎?”

    “不、不是……這……這也太不像了!”

    王五一趕緊點頭附和:“對,簡直是兩個人啊!”

    顏七抿唇一笑:“怎麽?現下後悔了?”

    “後悔麽……你別說還真是有點兒。”王五一抓抓耳根,麵色羞赧,“不過常言道,兄弟妻不可欺嘛,挖人牆角這種事我到底是做不出來的……”

    他尾音還沒落,丁顏就拿手肘狠狠捅了捅,努嘴示意旁邊的尚遠。

    後者一驚,趕緊捂住嘴。

    已將到巳時了,天空蔚藍如洗,酒樓的假山上仍聽得小水車咕嚕咕嚕轉的聲音。

    關何從矮樹旁繞過去,正見她麵對牆而站,頭微微垂著,手裏拿了個青條在扯,嘴中還斷斷續續哼小調,大約是在迴想曲子。

    原本不欲打攪她,但轉身的那一瞬又鬼使神差地側了迴來,輕聲道:

    “小四。”

    “啊!?”

    想必心頭緊張,她竟被這一聲嚇得不輕,險些沒踩滑掉到池子裏,關何飛快拉住她往後退。

    “嚇死了嚇死了!”奚畫靠著他不住撫著胸口,“要是真栽下去等會兒可就麻煩大了。”

    關何瞧著她,不由感慨

    :“至於麽……不過是彈個琴而已,在書院你不一樣彈得很好?”

    “那怎麽能一樣呢,這麽多人,我怕得很。”奚畫嘀嘀咕咕,“從前又沒見過那麽大的世麵。”

    她拿手揉/搓著額前的劉海,然後便悶頭往他懷裏埋。

    “……”

    幸而眼下後院清淨,沒什麽人。感覺她在他懷中著實是在輕輕發抖,是真的緊張。關何隻好伸手在她背脊上輕撫。

    “放寬心……沒事的。”

    隔了半晌,奚畫才抬起頭看他,支支吾吾道:“關……關何。”

    “嗯?”

    “你……你親親我,好不好?”

    “呃?”沒料到她會說這話,關何倒是愣住。

    奚畫略略不悅地擰起眉:“‘呃’是什麽意思啊!”

    “我……”他笑得尷尬,手指在她臉頰上撫了撫,“我都有些不敢了……”

    “嗯?為什麽?”

    “……沒什麽。”關何鬆開她,“快到時候了,去較場口吧,我跟你一起。”

    該來的總是要來,奚畫懊惱地垂下頭哦了一聲。

    日出高三竿,朱色赤黃,今天有點悶熱,頭頂罩了層薄薄的雲,然而較場還是人滿為患,此時路上賣甘草冰雪涼水的倒是好生意。十文錢一碗,不消片刻一鍋就賣完了。

    擠在人群最前頭的兩個人邊喝邊談:

    “聽說宋先生手傷了,這台子上的,難不成是他的徒弟?”

    “不知道,沒見過,眼生得很。”

    高台上四把瑤琴橫放,琴前四人兩男兩女,其中一個女子正是蘭亭書院的袁芙蓉,婁方亮自然是認識的,不過另一個,眯眼瞧了好一陣也未曾看出名堂來。

    “金雲啊。”他把扇子一收,端來冰水小抿了口,“那立在芙蓉旁邊的姑娘到底是哪一個?天鵠還有這號人物?”

    文金雲抬眼瞅了瞅,忙笑道:“公子,這不是四姑娘麽,您怎麽給忘了?”

    “什麽?!”婁方亮險些被嗆住,“她長成這樣的?我怎麽沒印象……”

    偏頭一思量,又覺得不對:“咱們不是派人把宋初給頂下去了麽?她又來攪什麽局?”

    “宋初手傷了,當然上不得台,可人家總不能讓那位置空著吧?”文金雲也拿了碗冰水自個兒喝,臉上卻不慌張,“公子,您甭擔心,奚畫這丫

    頭彈琴也就那樣,芙蓉是比不過宋初,不過要勝過她,那還是綽綽有餘的。”

    “嗯……”婁方亮甚覺有理地頷了頷首,“剩下還有四場,前兩場讓他們占了便宜,這後頭三場可不能再丟了!”

    “是是是,公子所言甚是……”

    這琴是王府特地挑的上好瑤琴,加之高台還下埋了幾口水缸,即便較場寬大,琴聲也清晰可聞。前麵那人奏的是一曲《揚州三月》,樂音節奏柔緩,聲色細細,行雲流水一般一氣嗬成。

    奚畫聽得怔忡,心道,這麽好的琴技,自己是怎麽比都比不過的。

    正癡癡的想著,身側的執事管家已不耐煩催道:“奚姑娘,該你了。”

    她驀地迴神,輕聲應了,提著裙擺落座。

    “哦……這不是我們姑娘麽?”紅繡遠遠望見,眉眼登時溫柔起來,“想不到她還撫琴呢。”

    涉風在旁百無聊賴地往肚子裏灌茶水,騎馬射箭他感興趣,這吹拉彈唱的,那就沒意思得很了,光是聽一曲便覺得昏昏欲睡。

    “也不知小四這會兒還緊張不緊張了?”場外的金枝看得揪心,瞧她兩手放在琴弦上,先試了幾個音,深吸了口氣,才敢接著往下彈。

    這曲風與方才那首截然不同,又歡快又輕揚,調子忽上忽下,前段小橋流水,後段卻驀地變作萬馬奔騰,風卷煙塵,黃沙漫天……

    隻是奚畫到底是手生,彈得並不太流暢,竟在中間還撥錯了一個調,她瞬間慌得滿頭大汗。

    關何是沒聽出來,隻見金枝咬著下唇著急道:

    “哎呀,糟了,方才那音沒對!”

    鍾勇謀和王五一都替她捏了把汗,心中暗歎:“這丫頭,果真是不行的……”

    曲子奏了一般,紅繡閉了眼睛和著節拍拿手指在桌上輕打,涉風喝了片刻茶,忽然迴頭問她。

    “咦?這什麽曲兒?”

    “不知道,怎麽?”

    “嗯……”他眉頭深鎖,側耳靜靜聽了一陣,不太確定,“我似乎在哪裏聽過。”

    “是麽?”紅繡睜開一隻眼來,望著他略帶諷意的笑了笑,“我竟不知,你這大老粗還能懂音律?”

    “嘖,聽沒聽過和懂不懂那是兩碼事,不信你迴去問問無雙,她在契丹待過,這曲兒隻怕她也有印象。”

    “哦?是契丹人的曲兒?”

    涉風終究

    是搖頭:“……我記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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