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走進去的時候,花深裏正靠在軟枕上,臉色蒼白如紙,懷裏卻抱著一件深色的大氅,指尖往那上麵緩緩拂過,一絲一縷似都默記在心。

    “無雙。”

    他在床邊坐下,伸手探了探她額頭,複扣上她脈門。

    “你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花深裏笑得很勉強,嘴唇一點顏色也無,“就是感覺身子……有點虛。”

    “繡姐給你施了一夜的針。”西江不由也微微一笑,“難怪會覺得虛。”垂眸瞥見她手裏的大氅,乍一看有幾分眼熟,可細想又記不很清楚。氅衣是灰鼠毛皮所製,雖然料子甚好,但已有些磨損,更何況現下時節還不至於冷到要穿這個。

    “怎麽,很冷麽?”他隨手在那衣衫上摸了摸,笑道,“這大氅都舊了,改日買個新的吧,我看狐皮的好,也保暖。”

    花深裏隻是笑,搖搖頭:“不冷,剛剛在床頭翻到了,拿出來瞧瞧而已。”

    “什麽稀罕東西,你還放在床頭?”他忍不住打趣,“你要是喜歡,上次在迴鶻打到的那隻白老虎,咱們留著正好製個衣衫,怎麽樣?”

    “嗯,好。”

    見她連說話都開始吃力,西江不欲打攪,隻柔聲道:“你再躺會兒,我出去找人給你燉個湯補補身體。”

    “好啊。”花深裏虛弱地點點頭,“記得要放香菜和大豆。”

    “我知道。”

    手在她掌心輕輕一握,他才不舍的起身出門。

    四下裏寒氣迫人,下弦月朦朦朧朧的懸在半空。

    外頭風很大,一陣一陣浪似的打在胸口,激得他快喘不過氣來。眼看天色已不早了,再過一個時辰怕是就要天亮。

    院中,涉風幾人皆在,此刻三雙眼睛,怔怔地朝他望過來。

    “長生……”

    西江剛下了台階,關何就迎上前,欲言又止。

    “怎麽了?”

    關何甚感愧疚地捏著拳頭,抬眼看他:“對不住,是我的錯,沒能保護好她。”

    “沒事。”西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自也不想讓他徒增煩惱,隻把手往他肩上摁了兩下,“世事難料,幹咱們這一行的都是提著腦袋辦事。

    若真要怪,也是該怪我……我該陪她一起來的。”

    自從她當上堂主以後,和她一同出門的次數明顯變少

    了,總以為她已然強大到可以保護自己……卻怎料……

    “好了,你們也別怪來怪去的。”涉風站到他倆中間,把二人隔開,肅然道,“當務之急是想想怎麽治好這病。巫蠱之術我是不懂的,不過莊主既也玩蠱,不如去問問他的看法?”

    “成。”關何立馬點頭,“我這就去。”

    眼看他說風就是雨,扭頭變要走,涉風一把拉住他:“你急什麽,莊主這會子還睡著呢!”

    “呃……”

    “長生。”紅繡忽然開口問道,“你這就出來了?怎麽不和她多說會兒話?”

    “她說身子虛。”西江也才想起來,“我正要去廚房叫人給她燉碗湯。”

    “也好。”她淡淡頷首,“橫豎還有兩個月的時間,讓她多休息休息,法子我會想的。你去吧。”

    “是。”將行之際,他又折迴來,鄭重其事地朝紅繡抱拳作揖,“繡姐,無雙的毒,就麻煩你了,若能醫好,此生叫我做牛做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放心。”紅繡扶起他,“就是你不說,我也會盡力幫忙。倒是她那邊,偶爾得空你多陪陪她。”

    “是……我明白。”

    西江垂首又向她施了一禮,這才腳步匆匆地往廚房走去。

    關何凝眸看著他離去方向,到底是萬分自責,心有愧疚,便也折過身,欲跟上去幫忙。

    “小關,你且等等。”

    步子還未邁出去,紅繡驀地喚住他,聲音一壓,神秘道:“你來,我有話跟你說。”

    “什麽事?”還非得瞞著西江。

    “我告訴你。”紅繡左右一掃,確認周遭無人,這才低低道,“無雙這毒,其實是有的解。”

    “當真?”關何微愣,“那如何不告訴他?”

    “噓!”涉風忙不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真能告訴他還能不說麽?”

    “長生現下必定是寢食難安,滿腦子都是無雙的病,這會子告訴他,難免他會做出什麽荒唐之事來。”

    “這麽說……解毒之法必然十分棘手?”

    “此言也不錯。”紅繡搖了搖頭,輕歎一聲,這才正色,“據我所知,盤雲教醫道聖手朔百香曾將一瓶九轉迴魂丹進獻給當今聖上,此物能解百毒,治百病,世間僅有十粒。”

    “此藥竟在大內皇宮之中?”關何訝然,隨即眸色微沉,“那就隻

    能去盜藥了。”

    “誒,你當皇宮是你家後院呢?說來就來就走就能走的?”涉風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不告訴長生就是怕他跑去偷藥,咱們山莊已是今非昔比,再想進皇宮還不拖泥帶水很難了!”

    關何搖頭:“……那還能如何?”

    “不著急。”紅繡輕聲安撫,“這藥年初之時,聖上已將其贈給瑞王爺,出入王府要比出入皇宮省事得多。”

    “瑞王爺?……是住在平江城的那個?”

    “不錯。”涉風點頭,“正巧聽聞他近日將迴城,你對平江府熟悉,暫且去探探消息,屆時傳書給我,至於拿不拿,我們再議。”

    “此番行事要小心。”紅繡提醒道,“畢竟是擅自行動,若是露出馬腳,隻怕無人搭救……莊主那邊,我可去說說話兒,但願他能鬆口讓我們帶人去偷藥。這就是最好的了。”

    “那好。”關何略一頷首,“事不宜遲,我現在迴去。”

    “自己當心些。”

    “明白。”

    辭別紅繡,他趕去馬廄挑了一匹棗紅馬,這馬兒看上去才睡醒,精神很好。

    山莊裏的眾人忙了一宿,皆已歇下,他獨自牽著馬,從花廳繞到山門。

    黎明前是一天內氣溫最低的時辰,武陵要比平江冷許多,隱約覺察到深秋的氣息,透過衣衫一點點浸到裏麵。

    關何走出垂花門,仰頭看了看天,蒼穹裏漸顯淡藍,新月卻還掛著,隻是不定睛瞧很難瞧清楚。

    偌大的山莊,氣派又豪華,卻不知多少人喪命於此。

    人走茶涼,縱然生時再風光再得意,終究隻是其中過客,相逢是知己,過後不思量。

    ——“一個青衣死了,總會有第二個青衣,你也該明白。以後你死了,也會有第二個夜北,莊上最不缺的就是殺手。”

    那日在白骨山上,花深裏的話,字字敲擊在耳。

    他待在山莊的時日不算久,扳著手指數,也隻十年而已,短短十載,卻已看過無數生死離別,雖並非都是熟識之人,但不經意想起時,亦會感到莫名的心涼和後怕。

    這一刻,他突然很想見到奚畫,哪怕是握著她的手也好,多少能有些許安心。還好,還好,在這世上,他還有她。

    而她正好端端的待在平江,永遠不會麵對這些事,永遠是安全的,她可以什麽都不用做不去想,一生無憂無慮的活下去

    。

    想到這裏,心頭就莫名的寬慰。

    三日後。

    秋風起,太陽已沉下去不知多久,平江府又陷入一片黑暗。

    流雲長街永遠是最晚亮燈的,街頭最大的茶館先把燈點上,一條道上才陸陸續續地一溜通明過去。

    離城門最近的方向,有人牽著馬,步履蹣跚,緩緩地走向那垂著楊柳的小院。可惜已入秋,柳條上光禿禿的,再無青綠。

    他身心疲倦,將馬拴在院外草地上,自己則往懷裏掏鑰匙,一步步朝門口而行。

    還未走近,遠遠地卻看到一人站在燈下,長長的青絲簡單挽成的發髻散在胸前,被燭光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她低頭認真地挑揀著手裏用油紙包住的東西,霧氣便騰騰的往上冒。

    關何竟有些發怔,腳步一滯,也就那麽癡癡看著她。

    “咦?你迴來啦?”

    奚畫餘光瞥見他,收好紙包就快步朝他走去,“幹嘛啊,跟個木頭似的杵在這兒?怎麽不動?”

    “小四……”

    他有些語塞,一時千言萬語也不知如何出口。

    “沒想到你還很守時,說三日迴來當真是三日,我還怕等不到你。”奚畫一麵自語,一麵把懷裏熱乎乎的東西往他幾近僵冷的手上一塞,笑吟吟道,

    “這白糕是我娘讓我帶給你的,她說上迴見你愛吃,多做點了……”

    乍然見到他燈下的臉,奚畫不禁湊上去細看。

    “你眼圈怎麽這麽黑?又徹夜趕路了?趕不迴來也不要緊啊,作甚麽這麽拚命。

    隔壁家王木匠和我提過,年輕時候也像你這麽愛折騰,結果老了腰板上的舊傷入夜便疼得跟針紮似得。”她喋喋不休,“這年歲不愛惜身體,等你老了啊那就……”

    話還沒說完,關何接過油紙包,卻一把拉她入懷,手臂一收,緊緊的摟著,卻不發一言。

    “怎……怎麽了,怎麽了?”

    奚畫倒是嚇了一跳,想掙開去看他,不料他竟越抱越緊。

    關何埋首在她頸窩,深深唿吸,“沒什麽,隻是……想這樣抱抱你。”

    “出什麽事了?”隱約聽得他語氣不對,奚畫不由擔憂,“是不是你們莊主又為難你了?”

    “是不是又打你了?哪兒受傷了?!”

    “沒有……沒有

    ……”

    他喃喃道,心頭卻忍不住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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