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後退了一步,本能的伸手扣上腰間暗藏的彎刀,手腕卻驀地被她輕輕握住。

    關何微愣一瞬,迴頭看她,正巧奚畫也偏過身來,四目相對,她眉眼一彎,而後輕輕搖頭。

    他的手就那麽摁著刀柄,卻半晌沒將刀抽出來。

    趁著這個當兒,前麵幾個捕快已然走近站定腳,舉燈照了照,一見是她,急忙扯著嗓子就朝身後喚道:“尚大人,人找對了沒錯兒!”

    聲音剛落,前邊就聽得一人匆匆而來。

    “阿四!”

    尚遠穿了身官服,長劍在手,腳步行得飛快,走到奚畫跟前上下一打量,眼看人好端端的沒事,先鬆了口氣,隨即又嚴肅厲聲道:

    “你跑哪裏去了?這十多年沒人沒影的,也不說個去處,可讓你娘擔心壞了!”

    “咦?”

    不想來者會是他,奚畫撓撓耳根,奇道,“我不是留了書信給她麽?”

    “那信能頂什麽事兒!”不提還好,一提他就氣得跺腳,“一句‘我將外出數日,勿念’就完了,誰知道是不是讓人逼迫威脅所寫,又是不是歹人特意設下的障眼法!好容易問道張伯說臨走前見得你,你嘴巴倒是緊,卻又不告訴他去哪兒。

    南方那麽大一塊兒地,叫人怎麽找?”

    尚遠說著便連連歎氣:“我還派了人去江陵尋你跟著去的那商隊,眼下人還沒迴來……好在你是安然無恙。”

    奚畫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怎麽鬧這麽大,哪有你說這麽厲害……”

    不過是出個遠門,還能設想出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案件來,八成她娘就是被他給嚇壞的。

    “怎麽不厲害?這些天平江城都翻了個底朝天。”那前頭一捕頭忍不住接話,“就是江明都給拎出來打了好幾頓,因怕他底子裏還掖著什麽幫兇,姑娘若是還不迴來,改明兒咱們就得挨個挨個沿著去江陵的路找過去了!”

    “哎,多的就不說了。”尚遠向對麵院子一頷首,“快去見見你娘吧,這幾日她擔驚受怕,吃不下睡不好,也讓她安安心。”

    一聽完他這話,奚畫心裏登時內疚,正將應聲,前邊瞧得自家院子院門打開,羅青麵色憂慮的立在門前。

    “小四啊!”

    她眼淚頃刻落下,走來拉著奚畫又是哭又是笑,老淚縱橫。

    “娘……”

    “你這丫頭真是越

    大越沒規矩了!好好兒的,出什麽遠門,去哪兒也不說一聲!親戚鄰裏全問了也沒見你去,你是要氣死我呢!”

    她一麵說一麵流淚,不過幾日身子卻比她還瘦。奚畫看著心疼,忙抱住她一個勁兒認錯道歉。

    “都怪我不好,下次再也不會了……”

    經此一事,母女兩人都憔悴了許多,這麽抱在一塊兒,愈發顯得瘦弱。

    關何看在眼裏,眉頭輕蹙,心中歉疚不已,不自然地垂下頭。心道,若不是自己也不至於害她們二人都如此傷神……

    此情此景,難免看得人心酸感動,尚遠很是感慨地抱臂瞧了一會,似乎才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

    “誒?”他戳了關何幾下,十分不解,“你這家夥……怎麽在這兒啊?”

    關何輕輕側身避開,並不答話。反倒是羅青抬眼瞧見,即刻明白過來,迴頭就問奚畫:“你哪裏瘋去了?又是人家小關送你迴來的罷?”

    偷偷向關何瞄了一眼,奚畫不置可否地笑道:“你走了,我一個人在家怪悶的,就去了一趟江寧。結果發現他正好也在,就把我架著迴來了……”

    “哎,早就知道……”羅青唉聲歎氣,“你跟你爹一副德行,就呆不住,要出門可以同我說一聲,我陪著你也好啊……瞧瞧,瞧瞧,又麻煩人家!”

    關何覺得過意不去,不由開口:

    “青姨……”

    “沒事,不妨事!”羅青抹了一把眼淚,笑道,“我決計好好教訓小四,不再給你添麻煩。”

    “……”實在是受之有愧,關何為難地朝奚畫看去,後者挑了一邊眉毛,眼神示意:不打緊,這鍋我背了!

    “你們……你們倆忙了這麽久,都累了吧?”羅青招唿著關何,又對尚遠頷首一笑,“來、來,青姨今日多燒幾個菜,權當是代小四向你們陪不是了。”

    雖說確實還沒用飯,但尚遠還是覺得要推辭兩下。

    “這……不大好吧?太叨擾您了。”

    “哪裏的話,正好我買了雞,你們先進來,我這就去收拾!”興許是高興,還不等人答應,她就轉身往院裏走。

    “青姨,我來幫你。”尚遠把袖口一挽,對底下一幹人略使眼色,自己則快步上前。

    四下裏天色已經大黑了,街兩旁有人掌燈,昏黃的燭光淡薄的照在身上。

    靜靜站了許久,隻等著四下裏空無一人

    ,奚畫的聲音輕如雲煙:

    “關何……你方才,是不是以為捕快是我叫來的?”

    他身形微怔,本想說不是,但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

    因為那一瞬……他確確實實是那樣想的。

    “抱歉。”

    他捏著拳,甚覺自責地別過臉。

    明明已經互相坦然真心,在這時候他竟還不信任她。

    驀地,兩頰卻感到一絲微涼,奚畫伸手扳著他的頭轉過來,漆黑的眸子裏隱隱閃光,幾乎和周遭夜色融為一體。

    她唇邊蕩開笑意,踮起腳往他臉頰上親了親,然後又自自然然地說道:“若換做是別人,你隻怕已經動手了,對不對?”

    “……”他驟然語塞。

    “沒事的。”奚畫緩緩鬆開手,聲音低低的,卻是誠懇至極,“凡事都有個過程,慢慢來,總能適應的。”

    說完盈盈而笑:“我不介意。”

    她的話真真切切響在耳邊,此時此刻,仿佛周圍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心裏通明如鏡。他,早已忘記這種被人原諒的感覺……

    甚至覺得在山莊受的那些傷全都無所謂了,便是再受一次,他也甘之如飴。

    關何嘴唇微啟,定定望了她許久,終是俯身在她嘴角邊親了一下。

    “走吧。”

    奚畫正抬手要往臉上摸,他不動聲色地拿了下來,淡淡道:“別讓你娘等久了。”

    “哦……”

    九月初名為季秋,所謂自古逢秋悲寂寥,雖是才過白露,但從書院窗外舉目看去,孔子祠前頭盡是一片片的金黃落葉,鋪的滿滿當當的。起先周二嬸還拿掃帚掃,後來也就由著擺那兒了,因說也應景,好讓先生學生們觸景生情,作些詩詞來。

    講堂內,冉先生仍舊喜歡拿著本書卷搖頭晃腦的念,剛從一處空位走過,他腳步一停,眼睛一掃,即刻嗬斥道:

    “關何呢?關何又哪裏去了!”

    奚畫從書裏探出頭,禁不住扶額。

    這才迴來幾日,他又不吭聲地跑了,也不知在搞什麽。

    “先生……約莫他家裏有事。”

    “又有事!?怎麽不早些來告假!迴迴都是我的課,他是不是對先生我哪兒有意見啊?”

    “不、不是……冉先生哪裏的話。”奚畫忙擺手。

    “真沒見

    過這麽懶惰的學生!院士也是,早攆出去了就沒這麻煩了!”他把手負在身後,忽而一扭頭,指著奚畫道:

    “你若是碰到他,叫他把《古今賢文》給我抄五十遍,否則不要來上我的課!”

    “是……是……”

    腳步一轉,冉浩天把書拿在眼前,清了清嗓子接著誦讀。

    奚畫頭疼地仰首歎氣,怎麽覺得自從上次去了趟山莊迴來,關何這遲到告假的行為非但沒好轉,反而變本加厲了。

    坐在身側的金枝拿書掩在口,挑眉對她小聲道:“呀,眼下先生問關何直接問你來了,知道你最懂他。”

    奚畫吐吐舌頭:“呸呸呸,少來調侃我,看你的書去吧。”

    後者辦了個鬼臉,迴頭翻了一頁書。

    因關何身份之故,雖然還沒告訴金枝他兩人的情況,但言語裏她倒也不再遮遮掩掩。

    午後,天空陰沉,如染鉛色,很是厚重,不過多時暴雨就劈裏啪啦砸下來。

    這時節的雨也來得突然,一陣一陣的,許是過一會兒就停了。

    奚畫手頭沒帶傘,隻得這麽安慰自己。但不知不覺到了下學時候,雨勢盡管有減小,外頭依然淅淅瀝瀝。

    這雨下得毫無症狀,講堂內眾學子隻得幹坐著等雨停。

    門外陸陸續續有家裏人前來送傘的,奚畫訥訥趴在窗沿上看了半晌,後又提了筆替關何抄書。

    羅青今日在繡莊住一宿,這會子隻怕趕不及,就算她會來,大概也要等一個多時辰罷?前提是

    她還得得空……

    顏七家的仆役早早就在門外候著,一人撐傘,一人持物,據說直接駕了馬車停在書院門口。

    “小四。”

    迴身見她還在寫東西,顏七隨口一問:“你家有人來麽?不如與我一塊兒上車吧?順道載你一程。”

    “不用了。”奚畫搖搖頭,“我再等等。”

    原本是客套話,不想顏七竟也沒再多言,轉身帶著一幹隨從小心翼翼踏著雨水往外走。

    奚畫覺得內心很尷尬,幸好臉上沒表現出很想跟她走的樣子……

    雨下得久了,似乎天也被下亮了一般,白茫茫一抹。

    漸漸地已是申時末刻,連勇謀那成日忙生意的爹都來接人走了,不多時,講堂裏隻剩下她一個人。

    奚畫眼巴巴的站在門口瞅

    ,一頭盼著羅青能來,一頭盼著這雨快些停了。可惜雨沒停,反倒起了暮色,放眼望去,君子殿外竟是朦朧的暗色。

    雖說上迴見鬼是丁顏假扮的,可孤身一人在此多少有點害怕。

    瞅著越來越晚了,奚畫來來迴迴走了幾道,把心一橫,不行,再不走天就黑了,大不了……淋迴去,喝一碗薑湯也就是了。

    她深吸了口氣,把書袋一提,正準備往前衝。

    “小四。”在不遠處,好像有人喚她。

    奚畫抬起頭,漫天蒙蒙的雨中,有人撐著傘不疾不徐地朝這邊走來,底下的黑靴濺著雨水啪嗒啪嗒作響。

    在原地靜靜等他過來,紙傘往前一遮,頭頂立時罩下陰影,奚畫明明心裏喜悅,嘴上卻還不滿道:

    “你怎麽才來啊,人都走光了。”

    “……莊裏有事。”關何微微一笑,抬手替她擦拭臉上的雨珠,“等很久了?”

    “沒……”奚畫揚揚眉,不以為意,“才下學,其實就等了一小會兒。”

    “走吧。”關何去牽她的手,握在掌心卻覺冰涼,想來定是吹了許久的風,他並未道破,隻將她手合攏在其中,握得緊緊的。

    奚畫倒是沒察覺,自顧思索著飯菜,開口就問:“晚上你想吃什麽?”

    “梅菜扣肉可以麽?”

    “我沒買五花肉,改成梅菜炒香幹好不好?”

    “好。”

    風雨殘緩,點點滴滴,朦朧中,隻見兩人背影出了書院,走上長街,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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